通州城外的官道上,一支约莫二十人的队伍正不疾不徐地行进着。他们衣着算不上光鲜,多是结实的棉布短打,背负着各式奇特的工具:精致的罗盘、长筒状的望远镜、折叠的尺规,还有几个沉重的木箱,上面烙印着格物院的徽记。这便是铁路总调度衙门派出的第一支稽查队,带队的是个名叫周铁鹰的年轻人,原是格物院测绘科的高材生,因其心思缜密、处事沉稳而被林昭看中。
队伍中,来自西山矿区的石柱好奇地打量着道路两旁略显沉寂的田野和远处隐约可见的运河帆影。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京城执行任务,心中既有兴奋,也有些许不安。他摸了摸怀里那本崭新的《帝国铁路管理通则》册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周头儿,听说通州码头繁华得很,比京城都不差?”石柱快走几步,凑到周铁鹰身边问道。
周铁鹰目光扫过前方道路,神色平静:“繁华是真,但水也深。记住我们此行的任务,配合地方完成京通支线通州段的初步勘测,标记路线,评估土方。遇事多看少说,一切按《通则》和衙门的规程办。”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尤其注意,我们是来做事、立规矩的,不是来与人争强斗狠的。但若有人故意使绊子,也休要堕了衙门的威风。”
石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队伍抵达通州城郊预定勘测的起点时,已是午后。按照规程,周铁鹰带着两名队员,先去拜会了当地负责接洽的里长和几位乡老。场面上的客气话说了不少,茶水也喝了几轮,但当周铁鹰拿出勘测图纸,说明来意后,气氛便微妙起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乡老捻着胡须,慢悠悠地道:“周管事,不是我等不愿配合朝廷大事。只是这勘测路线,怕是不妥啊。前面那片林子,是咱们几个村子共有的祖坟山,惊扰了先人,那可是大不敬!还有那边,是王举人家的祭田,风水宝地,岂能轻易让铁轨碾压?”
另一人也接口道:“是啊,而且这春耕在即,壮劳力都下地了,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帮工啊。”
周铁鹰脸上依旧带着谦和的笑,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他不慌不忙地展开图纸,指着上面标注的路线:“诸位乡老请看,我们规划的路线,已尽可能避开了村落和良田。至于祖坟山,按《通则》规定,确有保护条款,我们会绕行三十丈以外。王举人家的祭田,我们也会派人上门说明,按律给予补偿。至于帮工……”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却精干的队员,“我们自带人手,只需地方提供些引路便利即可,不敢劳动乡邻。”
他话语清晰,条条依据《通则》,态度不卑不亢,让几位乡老一时语塞。那老乡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干笑两声:“周管事年纪轻轻,倒是熟知律例。既然如此,那……那就按规矩办吧。”他挥挥手,示意一个年轻后生,“狗剩,你带这几位官爷去认认路。”
名叫狗剩的年轻人缩着脖子,应了一声,眼神却有些闪烁。
勘测工作正式开始。周铁鹰将队员分成两组,一组负责地形测量,一组负责地质采样和路线标记。石柱被分在测量组,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格物院新发的“水平仪”,这种仪器比传统的水碗精准得多,能更好地测量地势高差。
然而,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那带路的狗剩,时而指错方向,时而借口内急溜走半晌。当他们试图在一片荒滩上打下标记木桩时,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十几个手持锄头棍棒的村民,围住了他们,领头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
“干什么!谁允许你们在这儿乱打桩的?这是我们村晾晒渔网的地方!”横肉汉子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柱脸上。
石柱年轻气盛,忍不住反驳:“这位大哥,我们这是朝廷规划的铁路勘测,按《通则》……”
“什么狗屁通则!老子不懂!”横肉汉子粗暴地打断他,“只知道这地是我们的!你们赶紧滚蛋!”
周铁鹰上前一步,将石柱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汉子:“这位兄弟,我们是奉朝廷之命,铁路总调度衙门的公差。此地按图籍显示乃无主荒滩,我们在此勘测,合乎法度。若你有异议,可去州府衙门申诉,在此阻挠公务,按《大明律》……”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便不耐烦地挥舞着棍棒:“少拿官老爷吓唬人!州府衙门?赵知府是我们张管事的拜把子兄弟!识相的就赶紧滚!”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稽查队员们虽然紧张,却都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和测量杆,没有后退。周铁鹰心知,此刻若退让,日后在此地便寸步难行。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强硬回应,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河堤上,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通州城内一座临河的茶楼雅间里,漕帮管事张老五正陪着通州知府赵文康品茶。窗外,正好可以远远望见城郊勘测队所在的方向。
“府尊大人,您看,这些京城来的愣头青,真是不懂规矩,一来就惹得乡民怨声载道。”张老五给赵文康斟上茶,语气谄媚。
赵文康抿了口茶,不置可否:“《通则》是朝廷明发,林昭风头正盛,本官也不好明着阻拦。只要他们不闹出大事,勘测嘛……拖上一拖,也就过去了。”
“大人高明!”张老五奉承道,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这帮人带着些稀奇古怪的家伙事,勘测得又快又准,怕是拖不了多久啊。而且,听说他们那个领头的周什么鹰,是个硬骨头,不太好拿捏。”
赵文康眉头微皱,刚要说话,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漕帮手下快步进来,在张老五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老五脸色微变,挥退手下,对赵文康道:“大人,有点小麻烦。李拐子他们按计划去荒滩那边闹事,没想到那姓周的还挺硬气,眼看要僵住。而且……咱们安排在堤上望风的人说,好像看到那边有人在用一种奇怪的灯打信号,一闪一闪的,看不懂。”
“信号灯?”赵文康放下茶杯,神色凝重起来,“林昭那边,还有什么后手?”
荒滩上,对峙仍在继续。那横肉汉子李拐子见周铁鹰毫不退缩,有些恼羞成怒,举起棍子似乎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三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身着驿丞服饰,却带着一股精干之气。为首一人勒住马,高举一枚令牌,朗声道:“铁路总调度衙门急令!通州勘测队接令!”
周铁鹰心中一动,上前接过令牌和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急令,而是一张通州附近的精细地图,上面用朱笔清晰地标注了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以及旁边一行小字:“据光语信号知尔等遇阻,地图附上权属标注,荒滩确系官地,可据理力争。另,已通知通州府衙派员协调,坚持片刻即至。”
周铁鹰心中大定,瞬间明白了那河堤上的反光是什么——是沈先生!是格物院那些还在试验阶段的“光语灯”!他不动声色地将地图收起,转身面对李拐子,语气陡然严厉:“李拐子!现已查明,此地乃登记在册的官有荒地,尔等聚众阻挠朝廷公差,形同谋反!通州府的差役即刻便到,你是现在带人散去,还是等锁链加身?”
他这番话说得底气十足,又点出了“谋反”二字和即将到来的府衙差役,李拐子和他带来的村民顿时慌了神。他们只是被张老五煽动来闹事的乌合之众,哪里真敢对抗官府?眼见周铁鹰态度强硬,又有“援兵”将至,气势顿时泄了。
“你……你胡说!”李拐子色厉内荏地喊道,但脚步已经开始后退。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锣声和呵斥声,一队穿着号褂的州衙捕快在一个班头的带领下,快步跑了过来。那班头到场后,先是对周铁鹰拱了拱手:“周管事,奉府尊大人之命,前来维持秩序。”然后转身对李拐子等人呵斥道:“你们这群刁民,想造反吗?还不快滚!”
李拐子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
捕快班头又对周铁鹰赔笑道:“周管事受惊了,下面的人不懂事,府尊大人一定会严加管束。”
周铁鹰知道这是赵文康撇清关系、两边讨好的手段,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有劳班头。还请转告赵大人,铁路勘测乃朝廷要务,希望地方能切实‘协理’,莫要再发生今日之事。”
“一定,一定!”班头连连答应。
风波暂时平息。石柱看着那群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沉稳的周铁鹰和手中精准的测量仪器,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通则》和格物院学的本事,在这复杂的人心江湖中,真的是一件锋利的武器。
然而,周铁鹰脸上却并无喜色。他望着通州城的方向,知道今天的冲突只是开始。张老五、赵文康这些人,绝不会轻易罢休。接下来的勘测之路,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李拐子”和“荒滩”在等着他们。钢尺可以量尽山川大地,却量不尽这利益交织、暗流汹涌的人心。他们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坚定。
夜幕降临,稽查队在勘测起点附近扎下简易营帐。周铁鹰安排好了守夜的人手,尤其是要保护好那些重要的仪器和刚刚收到的“光语灯”。他在灯下仔细研究着沈云漪派人送来的那张地图,上面不仅标注了土地权属,还细心地标记出了一些可能的水源、取土点和需要重点注意的村落宗祠。
他提笔,就着微弱的灯火,开始撰写给林昭的第一份报告,详细记述了今日的遭遇和应对。在报告末尾,他写道:“……通州之地,阻挠非仅源于愚民,其背后必有指使。然《通则》乃我凭依,技术为我锋刃,同僚同心,虽艰必克。唯请大人留意,地方官府态度暧昧,恐非长久之策,需有更善之法破其观望……”
写完后,他吹熄灯火,走出帐篷。春夜的寒意袭来,他望着远方通州城稀疏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黑暗中沉默的大地,知道这场围绕铁轨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