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气象站如同一个被迅速抛弃的巢穴,在身后缩成风雪中的一个黑点。顾怀远半搀半扶着沈青,几乎是以逃亡的速度冲入茫茫雪原。没有时间仔细规划路线,只能凭借本能和对危险方向的模糊感知,向着与站点追兵可能来袭方向相反的、更深邃的雪山腹地亡命奔逃。
沈青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右半身的剧痛在高维“惩戒”之后,已不再是单纯的撕裂感,而是演变成了一种更加恐怖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自主燃烧、崩解的“存在消融”之痛。这痛苦超越了神经的传导,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断,几乎无法思考。若非左半身那冰冷的石壳如同锚点般强行稳定着她的身形,若非顾怀远几乎承担了她大部分体重,她早已瘫倒在雪地之中。
寒冷、疲惫、剧痛,以及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意志的、来自高维的恶意“注视”,如同四把锉刀,反复折磨着她的肉体与灵魂。她感觉自己像一支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烛,火焰微弱,却被迫燃烧得更加猛烈,只为了满足那无形“观测者”的数据采集欲望。
顾怀远的脸色同样凝重至极。他不仅要支撑着沈青,还要时刻警惕四周,辨认方向,在深雪中开辟道路。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冷静如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冰缝与雪崩区。
他们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减慢速度。身后那无形的威胁,以及可能随时出现的站点追兵,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
不知奔逃了多久,天色再次暗了下来。风雪似乎永无休止,能见度急剧下降。沈青的意识在痛苦的潮汐中浮沉,几乎完全依靠本能和顾怀远的牵引在移动。右半身的感知正在迅速变得模糊,仿佛那部分躯体正在从“沈青”这个概念中被强行剥离。唯有左半身那沉甸甸的、冰冷的石质感,以及石躯深处那浩瀚而沉默的力量,提醒着她依旧“存在”。
终于,在翻越一道陡峭的冰脊后,顾怀远发现了一处被几块巨大滚石半包围的、相对背风的凹陷处。这里空间狭小,但足以让两人暂时蜷缩躲避风雪。
他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沈青小心地安置在岩石缝隙最深处,用保温毯将她紧紧裹住,随即迅速清理了来路的足迹,并用雪块尽可能遮蔽了入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岩石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促起伏。连续的高强度奔逃和精神紧绷,显然也让他消耗巨大。
凹陷处暂时隔绝了直接的风雪,但寒意依旧无孔不入。黑暗中,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风雪的咆哮。
沈青蜷缩在保温毯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右半身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一波波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防线。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活生生地撕裂、熔化。放弃的念头如同诱人的毒蛇,再次于脑海中嘶鸣——融入那左半身的永恒寂静吧,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
就在这时,顾怀远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痛苦的穿透力:
“坚持住,沈青。听着我的声音。”
他挪近了一些,但没有触碰她,只是维持着一个能让她感知到存在的距离。
“我知道这很痛苦,超越凡人极限的痛苦。但你必须记住,你是‘沈青’,你不是它们的数据,也不是‘静默’的傀儡。”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像是在诵读某种古老的箴言,“你的意志,是这片雪原上,唯一能定义你存在的东西。”
沈青艰难地集中起一丝涣散的意识,捕捉着他的话语。
“想想404厂,想想赵伟明、周雅,想想那些还在等待着答案的人……想想你怀里的那本笔记,想想‘沈寒江’这个名字可能意味着什么……”顾怀远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引导性的力量,“你的过去,你的羁绊,你的不甘……这些属于‘人’的情感,是你此刻最强大的武器。用它们,去锚定你的‘现在’!”
他的话语像是一根根钉子,将她即将飘散的意识强行钉回了这具痛苦的躯壳。赵伟明重伤昏迷的脸,周雅沉睡的面容,笔记本上那褪色的字迹,容器记忆中那双决绝的眼睛……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是的,她还有未竟之事,还有想见的人,还有……必须弄清楚的真相!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被痛苦吞噬!更不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观测者”如愿!
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力气,仿佛从灵魂深处被榨取出来。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腥甜的血味和尖锐的刺痛让她精神一振!
“我……撑得住……”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顾怀远在黑暗中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中那令人绝望的氛围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那个容器……”沈青喘息着,艰难地开口,“你说……它可能是‘信标’或‘记录装置’……沈寒江……他到底做了什么?”
顾怀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风雪声在凹陷外呼啸,衬得他的声音更加低沉。
“根据‘牧星人’零星的记载,在更久远的年代,我们的先祖,或者说,某个前代文明,并非完全被动地接受‘观测’。”他缓缓说道,“他们中一些最杰出的智者,曾试图主动与那些高维存在建立有限的、可控的‘沟通’,以获取知识,或者……警告。”
“他们……成功了吗?”沈青问。
“代价巨大。”顾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绝大多数尝试者都在接触的瞬间精神湮灭,或者引发了不可控的灾难。只有极少数,留下了类似你看到的‘记录装置’。沈寒江……他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尝试者的后裔,或者干脆就是继承了那份遗志的人。他留在气象站,或许并非偶然,而是在执行某种……未完成的使命。记录‘观测坐标’,甚至……试图反向‘标记’观测者。”
反向标记观测者?!沈青想起容器最后投射出的星图和信息——“观测坐标:S-7-Ω。记录者:沈寒江(末裔)”。
所以,沈寒江不仅记录了“观测者”的坐标,还试图以此作为某种……反击?这才引来了对方如此激烈的“惩戒”?
那她自己呢?她体内的“标记”,是否也源于此?是血脉的传承,还是……某种被刻意安排的“延续”?
“我的‘标记’……和这个有关,对吗?”她声音颤抖地问。
顾怀远没有直接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沈青转过头,在黑暗中试图看清他的表情,“你知道我的身世可能不寻常,你知道这个标记的来历……你引导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遗迹,也是为了……验证这个?”
顾怀远依旧沉默着。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沈青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沙哑:“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只是……一些破碎的线索,和一些基于这些线索的大胆猜测。‘牧星人’的历史断层太多,真相早已掩埋在时光的尘埃之下。我所能做的,只是将你引向那些可能藏着答案的地方,然后……观察。”
“观察?”沈青的心猛地一沉。
“观察你的反应,观察你与这些‘遗物’的共鸣,观察你……究竟是谁。”顾怀远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解剖般的残酷,“你是唯一的、活着的‘钥匙’,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桥梁。要揭开真相,要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我必须确认你的本质,你的潜力,以及……你的立场。”
沈青感到一股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加刺骨。原来,自己一直处于他的“观察”之下。从404厂开始,或许更早?
“那现在呢?”她声音冰冷,“你‘观察’出结果了吗?”
顾怀远在黑暗中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
“我观察到的,是一个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放弃‘自我’的、极其顽固的灵魂。一个正在被各方力量撕扯,却试图在夹缝中寻找出路的……‘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郑重,“这或许,比任何预定的‘身份’或‘使命’,都更加重要。”
他的话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心湖。沈青默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感到愤怒,还是该感到一丝可悲的欣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但不同于风雪的、规律性的“嗡嗡”声,隐约从远方传来!
两人瞬间噤声,全身肌肉绷紧!
是无人机!站点的搜索无人机!它们已经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这里!
顾怀远猛地站起身,透过岩石的缝隙向外观察。片刻后,他缩回头,脸色难看。
“是三架‘猎隼’式,带有生命探测模块。它们正在做扇形扫描,最多十分钟,就会覆盖到我们这里。”
绝境再次降临!沈青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再进行高强度的奔逃!
顾怀远迅速评估着形势,目光最终落在了沈青那半副石躯上,眼神闪烁不定。
“还有一个办法……”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个极其危险,但或许能暂时避开扫描,甚至……能让你缓解部分痛苦的办法。”
沈青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他。
“什么办法?”
顾怀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动引动你左臂的‘静默’之力,不是攻击,而是……将我们周围小范围内的空间规则,暂时‘固化’。模拟出类似‘静默之间’或者遗迹入口那种绝对‘寂静’的状态。生命探测仪依靠的是生物场和热辐射,在规则被短暂‘静默’的区域,这些信号会被极大削弱甚至屏蔽。”
沈青的心脏猛地一缩!引动“静默”之力?在现在这种规则反噬和高维“惩戒”双重折磨下?
那无异于在油库里点火!右半身的痛苦会瞬间飙升到什么程度?她还能保持意识吗?而且,对规则的干扰,会不会引来“守夜人”或者……那些高维存在更激烈的反应?
“代价……”她声音干涩。
“未知。”顾怀远坦诚得残酷,“可能是加剧你的痛苦,可能是引来更可怕的注视,也可能……是彻底的失控。但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可能的机会。”
无人机的“嗡嗡”声正在逐渐靠近。
风雪在凹陷外咆哮,仿佛在为这残酷的抉择伴奏。
沈青看着自己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左臂,感受着右半身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源自存在层面的酷刑。
是坐以待毙,被站点捕获?还是赌上一切,拥抱那未知的、可能更加可怕的危险?
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
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冰冷的、石质的左手。
(第二百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