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四年秋，黄河以北的朔风如挣脱天庭枷锁的凶兽，卷着刺鼻的沙场烟尘呼啸而过，卷起的沙砾如密集的流弹般打在汉军士卒的甲胄上，噼啪声响成一片，在旷野中回荡不绝，竟盖过了远处战马的嘶鸣。空中排着整齐“人”字队列的雁阵刚掠过灰蒙蒙的天际，便被这股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惊得四散奔逃，凄厉的哀鸣声划破苍穹，坠落在连绵数十里的汉军大营与齐国残破的城郭之间——那些城郭的雉堞早已被战火啃噬得残缺不全，断壁残垣间还嵌着未拔的箭镞，更添几分萧瑟。
彼时，韩信亲率十万汉军主力，刚在潍水之畔上演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惊天妙局。战前三日，他屏退帐中所有侍从，只带四名随侍多年的亲信亲兵——这四人皆是当年他在汉中被拜将时便追随左右的死士，曾在乱军中数次护他脱险。五人乔装成渔翁模样：头戴箬叶斗笠遮住眉眼，身披浸过桐油的粗麻蓑衣抵御晨露，腰间系着装满鱼虾的渔篓做幌子，趁着晨雾如纱的时刻，悄然亲往潍水上游勘察地形。秋日的潍水虽已褪去汛期的狂暴怒涛，却因河道行至鹰嘴崖处陡然收窄，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凿般直立，崖壁上还挂着未消融的残冰，水流愈发湍急汹涌，浪花撞击礁石的声响如雷鸣般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脚下的青石都在微微震颤。韩信蹲在河岸的青石上，指尖蘸起浑浊的河水轻尝，眉头微蹙感受着水质中淡淡的咸涩——这是海水倒灌的痕迹，说明此处河道连通近海，每日两度潮汐会让水量骤增骤减，恰是筑坝截流的绝佳条件。他又俯身摸了摸河底的泥沙，触感细腻紧实，混杂着细小的贝壳碎屑，不易被水流冲散，眸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如暗夜中燃起的星火。“此乃天助我也！”他心中暗叹，当即起身扯下蓑衣下摆的粗布条，在潮湿的地面快速勾勒出河道地形图，指尖指着鹰嘴崖的位置，对身旁亲兵低声吩咐：“速传灌婴前来，带三万精壮士卒，连夜从附近村落征集沙袋，越多越好——告诉村民，每献一袋沙袋，付五钱秦半两，若有迟疑，便说是为保乡土免遭楚军劫掠！务必在天明前于鹰嘴崖筑坝截流！切记，此事机密，若有泄露，军法处置！”亲兵神色一凛，抱拳领命后翻身上马，马蹄踏过晨雾溅起细碎的水珠，如流星般疾驰而去。不多时，裨将灌婴便带着两名副将匆匆赶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听闻韩信要在水流湍急的鹰嘴崖筑坝，灌婴眉头微挑——寻常将领断不会想到在这般险地动手，稍有不慎便会被水流冲毁堤坝，反遭敌军所趁。但自井陉口背水一战后，韩信“料敌于先、算无遗策”的威名早已深入军心，灌婴虽有疑虑却不敢多问，当即拱手领命：“末将遵令！这就点兵出发，保证完成任务！”他转头对身旁副将下令：“你二人各带一万五千士卒，一队征集沙袋，一队赶往鹰嘴崖筑坝，子时前必须完成坝体主体，若误了时辰，提头来见！”随后迅速点齐三万精壮士卒，带着绳索、铁锹等工具奔赴潍水上游。士卒们借着夜色掩护，肩扛百余斤的沙袋在泥泞的河岸跋涉，深一脚浅一脚，不少人肩头被沙袋磨出血泡，渗出血水浸湿了衣衫，却无一人敢哼一声——自井陉口背水一战后，韩信的军令在军中便如天条般不可违抗，更兼士卒们对这位能带领他们以少胜多、从无败绩的统帅满怀敬畏。有个年轻士卒肩头渗血，身旁的老兵默默递过一块布条，低声道：“忍着点，韩将军从不亏待咱们，打赢这仗，就能回家见婆娘孩子了！”至黎明时分，一道高逾丈余、宽达数十步的沙坝已然成型，如一条巨蟒横卧在鹰嘴崖下，坝体外侧用粗壮的树干固定，插满了削尖的竹桩抵御水流冲击。下游河道水位骤降，仅及成人腰腹，裸露的河床布满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青光，一眼望去，竟如铺了一层碎玉。
决战当日，天刚破晓，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韩信便亲率五千精锐轻骑列阵河对岸，阵前三十名嗓门洪亮的士卒高举着绣有“韩”字的玄色大旗，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穗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们齐声叫骂，言语从龙且的出身门第骂到楚军历次败绩，甚至编唱俚语嘲讽其“空有勇力无谋略，只会挥枪吓老孺”，极尽羞辱之能事。齐楚联军大营中，主将龙且身披亮银铠甲，铠甲上镶嵌的宝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腰间悬着项羽亲赐的虎头玉符，手持虎头湛金枪，枪尖斜指地面，立于营门的望楼之上。望见这般情景，龙且气得须发倒竖，银甲上的兽首吞口都因紧握双拳而被攥得微微变形，指节泛白。他与韩信早年在项梁军中虽有交集，却素来轻视其“寄食漂母、受辱胯下”的寒微出身，常对麾下将领言“韩信不过是靠钻营上位的小人”。此刻被这般羞辱，龙且对着身旁副将不屑啐道：“吾平生知韩信为人，不过是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寄人篱下之辈耳，何足惧哉！当年他在项王帐下，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今日便让他尝尝某家长枪的厉害，教他知道楚将的威名！”说罢，当即下令开营门，亲率五万先锋士卒涉水渡河追击。汉军士卒见状，果然如韩信战前部署般佯装溃败，丢盔弃甲朝着上游方向逃窜，不少人“慌乱”中还将腰间的干粮袋、水壶掉落水中，甚至有士卒“失足”摔倒在河岸边，挣扎着爬起时还不忘回头喊“饶命”，狼狈不堪。龙且见汉军如此不堪一击，更是得意忘形，催马扬鞭，银枪直指前方高喊：“生擒韩信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后退者，斩！”联军士卒本就贪功，听闻重赏更是争先恐后渡河，队形愈发散乱，前后拥挤推搡，不少人落入水中呛咳不止，却无人敢停下——龙且治军严苛，后退者真会当场斩首。待联军半数士卒渡至河心，脚掌刚踏上浅浅的河床，韩信早已立于高处的土坡之上，青灰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鹰。他眼神一凛，锐利如刀锋般扫过混乱的联军，手中令旗猛地向下一劈，暴喝一声：“决坝！”这一声喝令如惊雷炸响，穿透嘈杂的人声传至上游。早已待命的士卒齐齐挥刀，锋利的环首刀斩断固定沙袋的粗壮绳索，“咔嚓”声连成一片，震得人耳膜发麻。积蓄了一夜的河水如挣脱枷锁的猛虎般奔腾而下，巨浪裹挟着泥沙与石块，形成丈余高的水墙，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瞬间将联军冲为两段。河心的联军士卒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得东倒西歪，有的被浪头拍晕沉入水中，挣扎着露出一只手便再无动静；有的被上游冲下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脑浆混着血水染红了河水；哭喊声、呼救声、战马的嘶鸣声与水流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河谷，令人心惊胆战。早已埋伏在两岸山林中的两万汉军弓弩手此时齐齐起身，手中强弓拉如满月，箭雨如密集的蝗虫般射向河中。锋利的箭矢穿透水层，精准地射中目标，不少联军士卒刚浮出水面便中箭身亡，渡河的联军士卒在激流与箭雨中死伤惨重，尸体顺着浑浊的河水漂流而下，染红了大片河面，河水都泛起了诡异的暗红，连鱼虾都不敢靠近。龙且虽勇武过人，手持长枪舞动如飞，枪尖挑落数名靠近的汉军士卒，却也难以抵挡这般绝境——胯下战马被激流冲倒，前蹄跪地，将他掀翻在地。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铠甲，沉重的甲胄让他行动迟缓，他挣扎着起身，刚稳住身形，便见汉军裨将丁复策马而来，手中长矛带着破空之声直刺过来。龙且急忙举枪格挡，却因水流冲击力太大，手臂微微一滞，长矛已然刺穿肩胛，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惨叫一声尚未出口，便被身后冲来的乱马撞倒，瞬间被乱军的马蹄践踏而过，连尸身都被踩得模糊不清。
此役，汉军以伤亡不足八千的代价，大破龙且率领的二十万齐楚联军，缴获粮草五十万石、兵器甲胄七万余套、战马三千余匹。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在营地外绵延数里，粮袋上印着的“楚”字被踩在脚下，兵器甲胄堆成了小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粮草的麦香、兵器的铁锈味与战马的腥臊味。汉军士卒们围着战利品欢呼雀跃，不少人摸着崭新的甲胄，脸上满是兴奋——打了这么大的胜仗，赏钱和爵位定然少不了。
龙且战死的噩耗如野火般迅速传遍齐地，各地齐军守将本就对汉军心存畏惧，此刻更是人心惶惶。济北守将田安是田氏旁支，本就与齐王田广有隙，得知龙且战死，当即召集幕僚商议：“汉军势大，龙且都败了，咱们这点兵力如何抵挡？不如降了，还能保全性命与爵位。”次日便打开城门投降，亲自捧着印信跪在城外十里处迎接汉军，见到韩信时，竟膝行上前，连称“罪臣田安，愿降汉王”。随后胶东、临淄等郡的守将纷纷效仿，不少城池守将未等汉军抵达，便带着官吏百姓捧着印信在城外跪迎，口中高呼“愿降汉王，恳请将军饶命”，有的甚至提前备好牛羊酒食，犒劳汉军士卒。
韩信顺势挥师东进，剑锋直指齐国都城临淄。临淄作为齐国都城，城高池深，城墙高达三丈，宽逾两丈，城墙上布满了箭楼与了望台，原本布有五万守军。但龙且败亡的消息传来后，军心动摇，短短三日便有近万士卒连夜逃亡，剩下的士卒也多是人心涣散，不少人私下收拾行李，只待汉军攻城便弃城而逃。城头之上，曾经鲜红的“田”字大旗早已被汉军连日的攻城炮火熏得焦黑残破，边角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如同一垂暮老人。
城垛后齐军士卒的脸庞写满恐惧，握着兵器的手不住地颤抖，有的年轻士卒甚至偷偷抹着眼泪，看向城下汉军严整的军阵时，眼神满是绝望。一名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慌，若汉军攻城，咱们就弃械投降，听说韩将军不杀降兵。”当汉军数十具青铜攻城锤裹着呼啸的风声，同时撞向最后一道厚重的朱漆城门时，“轰隆”一声巨响震彻天地，城门的木质结构瞬间碎裂，青铜门钉飞溅四射，木屑与尘土弥漫在空气中，呛得城上士卒连连咳嗽，不少人吓得瘫坐在城垛后。齐军的抵抗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士卒们纷纷抛下兵器，跪倒在城墙上高声乞降，声音此起彼伏，盖过了攻城的声响。齐王田广披甲持剑，站在宫城的望楼之上望见这般景象，面如死灰，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旁的内侍急忙上前搀扶，颤声劝道：“大王，汉军势不可挡，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臣已备好快马，从西门走，可往楚国投奔项王！”田广这才回过神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在数百名亲信骑兵的护卫下从西门仓皇出逃。
马蹄踏过湿漉漉的街道时，溅起的泥水溅湿了路边百姓的衣衫，百姓们缩在门后，透过门缝默默观望，无一人敢出声阻拦——连年战乱让他们早已麻木，只盼着战火早日平息，至于谁当大王，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身后的临淄城已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隐约可见汉军士卒举着“汉”字大旗整队入城的身影，队列严整，无人敢擅自闯入民宅劫掠。街道上百姓们或紧闭家门，从门缝中偷瞄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或跪伏道旁，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眼中满是敬畏与不安，夹杂着对安稳生活的期盼。当晚，韩信的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由随军画师耗时三月绘制的详尽疆域图，厚实的羊皮卷上用朱砂细细标注着各路兵马的布防、城池的虚实以及河流山川的走向，连每一处渡口的水深、流速都清晰可见。他手持捷报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上齐国从渤海之滨到泰山之麓的广袤疆域，眸中既有踏平强敌的坚毅，亦藏着几分经略天下的深沉。回溯数月前，他以背水列阵的奇策，在井陉口大破陈余率领的二十万赵军，生擒赵王歇。那一战中，他令士卒“背水而战，置之死地而后生”，在陈余以为必胜的战局中一举扭转乾坤，让“韩信”之名威震北方，连盘踞草原的匈奴单于都特意下令“暂避汉军锋芒，勿犯汉境”，不敢轻易南下。
战后，众将纷纷劝韩信诛杀被俘的赵国谋士李左车——正是此人为陈余献上坚壁清野之策，若陈余采纳，汉军必将陷入断粮的绝境。大将樊哙拍着桌子喊道：“此等妖人，留着必为后患，不如砍了省心！”韩信却摆了摆手，不顾众将诧异的目光，亲自前往囚营拜访。入营时，他特意脱下铠甲，身着一袭素色麻布便服，以示尊重。入门后，对着囚笼中的李左车屈膝行师礼，坦诚说道：“若信执锐攻坚，必败于足下之谋，今幸得天助，方破赵军。足下之才，令信敬佩，愿足下不吝赐教，信必以师礼待之。”李左车被困多日，本已心灰意冷，见韩信身为统帅却如此礼贤下士，深受感动，当即从囚笼中起身还礼，倾囊相授“先声后实，以德服人”的良策，劝其“休兵养民三月，抚安赵地百姓，再以捷报震慑燕地，不战可屈人之兵”。韩信依计而行，不仅下令士卒休整，还亲自巡视赵地各县，走遍乡野村落，颁布政令：“凡战死士卒家属，赐田五亩、粮十石；百姓遭战乱者，免赋税三年；盗匪作乱者，严惩不贷。”他还在邯郸设立学宫，聘请儒生教授百姓识字，政令颁布后，赵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仅一月便恢复了往日生机，不少百姓主动为汉军输送粮草。随后，韩信派使者携捷报与檄文前往燕国。檄文由李左车亲笔撰写，文辞犀利却不失仁德，文中不仅详述赵、齐覆灭的始末，更细数汉军优待降兵、安抚百姓的举措——对降兵愿归家者发放三月盘缠，愿从军者妥善安置且赐给田地；对百姓秋毫无犯，减免赋税三年，字里行间尽显兵威与仁德。燕王臧荼本就对韩信的军事才能心存畏惧，得知檄文内容后，又派三名细作分别从不同路线潜入赵地探查。半月后，细作陆续归来，向臧荼禀报赵地“市井复业，商旅不绝，百姓安堵，汉军士卒夜宿街头，不扰民居，甚至帮百姓修补房屋”，且探得汉军已在赵地陈兵五万，随时可北上伐燕。臧荼当即召集臣属紧急商议，朝堂之上，主战派将领拍案请战，挥舞着佩剑高喊：“燕地有燕山之险、易水之固，麾下亦有三万精兵，可凭险据守，何惧汉军！”主降派大臣则忧心忡忡，手持赵地的赋税账簿进言：“韩信善谋，汉军势大，且抚民有术，深得民心。若战，燕地必遭兵祸，百姓流离失所；若降，可保燕国百姓无虞，大王爵位亦可保全。”双方争论不休，互不相让。臧荼坐在龙椅上沉默良久，看着殿外跪伏的百姓代表送来的“愿求安稳”的血书——那是数十名白发老者用指血写就，字迹歪歪扭扭却满是恳切，最终拍板决定：“汉兵势大，韩信善谋，若战，国破家亡；若降，可保燕国百姓无虞。”随即命人捧着燕国的舆图与印信，带着千匹良马、百斤黄金作为献礼，前往韩信军中献城归降。就这样，未动一兵一卒，燕国便纳入汉军版图，至此黄河以北的燕、赵、齐三国尽入汉军囊中，韩信的北伐大业臻至巅峰。帐外传来士卒们庆祝胜利的欢笑声，夹杂着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与更夫敲梆的“笃笃”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场旷世奇功。而帐内的韩信，却已将目光投向了南方的荥阳战场，指尖在地图上的荥阳位置轻轻一点，眸中满是凝重——他深知，荥阳的刘邦与项羽仍在僵持，自己手中的这股力量，已成为左右天下格局的关键，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接连平定燕、赵、齐三国的军务处置至深夜方才完毕，从各地送来的文书堆满了案几，竹简码得比人还高，韩信逐一审阅批复，笔尖蘸墨的频率越来越慢，直到案几上的烛火燃尽了第三根灯芯，火星“噼啪”一声爆开，他才将最后一份文书签下名字，字迹力透竹背。帐外的更鼓声敲过三响，万籁俱寂中唯有巡营士卒的甲叶碰撞声偶尔传来，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与帐内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相互映衬，勾勒出几分孤绝的氛围。韩信屏退左右，独对孤灯静坐案前，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刻着半生征战的沧桑。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青铜虎符，虎符上雕刻的云雷纹路被常年摩挲得光滑发亮，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入掌心——这半枚虎符是汉王刘邦在南郑时亲赐，当年刘邦为他举行拜将仪式，亲手将这枚虎符交到他手中，沉声道：“寡人以这半枚虎符相托，北方战事，全凭将军决断！”与关中的另一半合契，便是执掌北方数十万重兵的凭证，既是他执掌兵权的象征，也是他半生征战的见证。想起当年在南郑被拜为上将军时的场景，刘邦亲自为他推毂，文武百官列队相送，那句“军中事，皆由将军定”犹在耳畔，韩信的手指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敬畏，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忐忑。他起身走到悬挂在帐壁的巨大疆域图前，粗糙的手掌重重按在齐国的疆域上，掌心传来羊皮卷的粗糙质感，心中思绪如潍水的激流般翻涌不息——齐国这片土地，东滨浩瀚大海，沿岸盐场密布，仅即墨一地的盐场，每年产出的海盐便足以供给半个天下，是名副其实的富庶之地；西接梁楚要地，扼守着鸿沟古道的北端，是中原通往北方的咽喉要道，兵家必争之险；南邻项羽的彭城核心势力范围，楚军的精锐骑兵从彭城出发，一日一夜便可抵达齐楚边境的薛城，随时可能北上突袭。更兼齐地自姜太公封国以来，便有“齐人好勇，难服教化”的说法，春秋时期齐桓公九合诸侯称霸天下，战国时齐国更是与秦国并称“东西二帝”，百姓心中的故国情怀早已根深蒂固。
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不惜派蒙恬率三万精兵长期镇守齐地，还将天下十二万户富豪强行迁徙至咸阳，才勉强压制住地方势力的反抗。如今齐地刚经历战乱，田氏旧贵族虽遭重创，但田横仍带着数万残部盘踞海岛，时常派小股势力上岸劫掠，不少宗族首领隐匿于乡野之间，暗中联络旧部，家中还藏着当年田氏的印信与旗帜，只待楚军北上便欲复辟。若仅派寻常官吏前往治理，缺乏足够的权威震慑，一旦楚军挑唆，这些残余势力必然趁机作乱，届时他数年北伐的心血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导致北方战局逆转，影响整个天下的走势。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地图西侧的赵地，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当初平定赵国后的场景：汉王刘邦接到井陉口大捷的捷报后，次日便亲自挑选亲信使者夏侯婴，携着一方刻有“赵王”二字的赤金印信前往赵地，封自己的同乡兼亲信张耳为赵王。张耳本是赵地名士，年轻时曾为信陵君门客，在赵地声望卓着，就任后迅速颁布三道政令：其一，安抚战死士卒家属，每户赐田五亩、粮十石；其二，严惩趁乱劫掠的盗匪，在邯郸街头当众斩杀三十余名匪首，将首级悬挂在城门示众以儆效尤；其三，启用赵地贤才，恢复地方吏治，不到三月便让饱经战乱的赵地恢复秩序。如今的赵地，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每月为荥阳前线输送粮草三万石、兵员五千人，成为汉军最稳固的后方，粮车络绎不绝地驶向南方，从未中断。这个先例如明灯般照亮了韩信的思绪，他在帐中来回踱步，靴底踏在木板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似在权衡利弊。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唯有以王爵镇之，方能凭借王爵的威仪让齐地百姓信服，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旧贵族；也能以齐王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调遣齐地的粮草、兵员支援荥阳前线，缓解汉王的困局——据探报，荥阳汉军粮草已不足半月，若再无支援，恐难支撑。但他又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汉王麾下的将领，当初投身汉营时不过是个管理粮草的治粟都尉，因触犯军法险些被斩，是夏侯婴慧眼识珠将他救下，后经萧何连夜追回，才被刘邦破格提拔为上将军。刘邦不仅授予兵权，还将自己的精锐部队——当年从沛县带出的子弟兵交给他指挥，这份知遇之恩，他始终铭记于心。如今平定北方便主动求封王爵，会不会让汉王觉得自己恃功而骄、心怀异志？他停下脚步，望着案上的虎符，虎符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一如刘邦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陷入了两难——若不求封，齐地难安，北伐成果可能毁于一旦，天下一统的大业也会受阻；若求封，又恐触怒汉王，落得个“功高震主”的下场，当年文种辅佐勾践灭吴后被赐死、范蠡泛舟五湖的故事，他自幼便耳熟能详，此刻想来，更是不寒而栗。犹豫片刻后，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额间因常年思虑而形成的细纹，终究认为镇守齐地事关天下大局，个人荣辱暂且不论。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帐外的寒霜还未消散，空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白雾，附着在帐帘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花，阳光透过冰花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韩信便召来军中最得力的书记官——曾为秦朝博士的叔孙通弟子伏胜，此人学识渊博，文笔精妙，更通晓朝堂礼仪，深知君主的心思，明白如何措辞才能既达目的又不冒犯君上。韩信端坐案前，面前摆着一碗刚煮好的热粥，却未曾动过，他缓缓开口，字字斟酌，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推敲：“齐地伪诈多变，素来是反复无常之国，南边又与楚国接壤，百姓心中仍念旧主，若不设假王镇守，局势必然不稳。我愿暂代齐王之位，为汉王安定北方，待天下太平后，再交还王爵，归隐田园。”伏胜执笔记录，闻言抬头看了韩信一眼，见他神色坚定，眸中满是对大局的考量，便不再多问，将话语润色后写在竹简上：“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特意在“王”前加一个“假”字，便是想表明韩信并非贪图王位，只是为了镇守疆土暂且代理，既试探汉王心意，也为自己留有余地。言毕，韩信接过伏胜誊写好的竹简，逐字逐句审阅，目光在“假王”二字上停留许久，指尖轻轻敲击着竹简，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内心。最终，他用朱笔在二字上圈点确认，又取来自己的鎏金将印，重重钤印其上，印文“汉上将军信”六个篆字清晰可见，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枚将印，承载着他半生的荣耀与功勋。使者是韩信麾下最可靠的亲卫队长陈武，此人曾在井陉口之战中舍身护过韩信性命，身中三箭仍未退缩，忠诚不二。陈武领命后不敢有丝毫耽搁，当即换上轻便的劲装，将竹简奏章裹在三层油布中藏于贴身衣物内，又在腰间挎上短刀、背上弓箭，还带了一包疗伤的金疮药，以备不测。营外早已备好三匹西域进贡的快马，马背上装满了干粮与水囊，马具都是精心挑选的轻便款式。陈武翻身上马，对身后两名护卫高声道：“此行关乎北方安危，关乎三军将士性命，日夜兼程，不得停歇！若遇劫匪，可亮明身份，若遇楚军，拼死也要将奏章送到汉王手中！”一声呼哨后，三匹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马蹄踏碎了沿途的晨霜与夜色，溅起一路尘土，朝着千里之外的荥阳汉营疾驰而去。那封承载着韩信平定北方的赫赫功绩、镇守齐地的殷切期许，以及对自身前程的隐隐担忧的奏章，正悄然酝酿着一场足以撼动天下格局的风波。而此时的荥阳城中，刘邦正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楚军连绵数十里的营寨，营中炊烟袅袅，鼓声震天，听着城下不绝的攻城声与箭矢破空声——一支流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城垛上，箭羽仍在颤抖。他手中的剑柄被握得温热，指节泛白，心中焦头烂额，尚不知这封来自北方的奏章，即将让他掀起一场雷霆之怒，也将改变楚汉相争的最终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