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水,潺潺流淌,不经意间,窗外的蝉鸣已歇,换作了秋虫的低吟。田里的稻谷垂下沉甸甸的金黄穗头,风中带来了新粟的清香,也带来了秋闱将近的消息。谢珩早已凭借仙家手段,悄无声息地“补全”了一份天衣无缝的河间府秀才身份证明与相关文书,只待时机。
这一日,周里长揣着些心事,踱步到了村尾的茅屋前。院中,谢珩正与沈清漪一同翻晒着最后一批准备过冬的干菜,两人配合默契,偶尔低声交谈,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温情。周里长看着这和睦景象,心中既感宽慰,又添了几分新的忧虑。
“谢先生,”周里长清了清嗓子,走进院子,“眼看着秋闱的日子近了,你……可有打算了?”
谢珩闻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神色平静地迎上前:“老丈来得正好,晚生确已准备妥当,正欲这两日便动身前往省城。”
周里长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安静站立的沈清漪,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清漪丫头,你此番赴考,是打算独自前往,还是……”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谢珩尚未回答,沈清漪已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目光低垂,却竖起了耳朵。
谢珩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此事,晚生还需与内子商议。”
周里长得了这话,也不便再多问,又嘱咐了些路上小心、早些动身的话,便背着手离开了,只是那背影,分明还带着未尽之语。
当晚,茅屋内油灯如豆。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沈清漪默默吃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谢珩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炒菘菜到她碗里,打破了沉默:“清漪,今日老丈问起秋闱之事,你也听到了。关于你是否同去省城,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沈清漪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忐忑:“夫君……是什么想法?”
谢珩看着她,语气温和而坦诚:“你若想去,自然可以同去。省城繁华,带你去见识一番也好。只是……”他略作沉吟,眉宇间浮现一抹真实的顾虑,“秋闱连考三场,每场需在贡院号舍内待上三日,期间我无法外出。留你一人在省城客栈,人生地不熟,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的担忧合情合理,更透着对她安危的挂念。沈清漪心头一暖,那股因未知而产生的怯意反而消散了不少。她放下筷子,目光坚定地看向谢珩,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夫君不必为我担忧。我虽未出过远门,却也并非那等娇弱无能之人。洗衣做饭、打理行囊这些事,我都能做。你安心在贡院里考试,我在外头也能替你打点些琐事,总好过你一人奔波。再说……”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却清晰可闻,“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我也不放心。”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在谢珩的心尖上。他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关切与依赖的眸子,心中那片平静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伸出手,覆盖在她置于桌面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彼此传递。
“好。”他不再犹豫,唇角扬起温柔的笑意,“那我们就一同去。”
次日,谢珩去找周里长说明决定。没想到周里长一听,脸上顿时露出“早该如此”的神情,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张早已准备好的、盖着官印的路引,拍在谢珩手中:“我就知道你得带着她!放心,路引老夫早就替你们备好了!清漪丫头是个稳妥的,跟去照顾你,我们大家也都安心!”
原来,周里长昨日离去后,便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提前将此事办妥了。这份细心与周全,让谢珩心中感念不已。
是夜,洗漱完毕,两人并肩躺在已然十分熟悉的床榻上。窗外月华如水,透过新糊的窗纸,洒下朦胧的清辉。沈清漪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对未来的茫然,辗转难眠。
“夫君,”她侧过身,面向谢珩,在黑暗中轻声问道,“你以前……去过省城吗?”
谢珩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对上她好奇的目光。他略一思忖,便以“谢珩”游学的经历为蓝本,温声道:“嗯,早年游学时,去过南直隶的省城,应天府。”
“应天府?”沈清漪的声音里带着向往,“那一定很大很热闹吧?”
“是啊,”谢珩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她穿越时空,“那是太祖皇帝定鼎之地,城池巍峨,城墙高厚,据说绕城一走都需要大半日。城内街巷纵横,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卖着天南地北的货物。有那三山街,店铺林立,绫罗绸缎、珠宝香料、文房四宝,应有尽有;还有那秦淮河,画舫如织,夜间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他描绘着金陵古城的繁华胜景,高大的鼓楼,庄严的夫子庙,香火鼎盛的鸡鸣寺,以及那汇聚了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他没有提及仙神视角下的任何异样,只以一个普通书生的见闻,将那座六朝金粉之地的轮廓,细细勾勒给她听。
沈清漪听得入了神,仿佛已置身于那喧闹又瑰丽的城市之中,直到谢珩话音落下许久,她才喃喃道:“真好……这次,我也能亲眼看看了。”
“嗯,我们一起看。”谢珩轻声应道,将她揽入怀中。沈清漪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对未来旅程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坚实的依靠感所取代,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沈清漪便已起身。她将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再次检查了一遍,里面除了谢珩的笔墨纸砚、换洗衣物和书籍,还细心地包好了些易于存放的干粮、一小罐咸菜,甚至还有谢珩常用的那几本书籍。她自己则只带了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裙,极为简朴。
周里长和大牛早早赶来送行,还特意为他们雇好了一辆前往县城的牛车。车把式是个老实巴交的村里汉子,与周家相熟。
“谢先生,清漪,路上千万小心!到了省城,找个稳妥的客栈住下,莫要吝啬银钱!”周里长殷殷嘱咐,又将一小包碎银子塞给谢珩,“穷家富路,拿着应应急。”
谢珩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与沈清漪一同郑重谢过周里长一家。
牛车缓缓驶离柳溪村,车轮轧在黄土路上,发出吱呀呀的声响。沈清漪坐在铺着干草的车上,忍不住回头望去,那间承载了她无数悲苦与新生希望的茅屋,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她转回头,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神色平静的谢珩,心中那点离愁别绪便被一种对前路的憧憬所替代。
牛车行得慢,颠簸在乡间土路上。初时还能看到熟悉的田野村落,炊烟袅袅,农人赶着牛下地。渐渐地,景致开始变得陌生。路旁的树木愈发高大茂密,偶尔能看到规模更大的庄园和土堡,那是乡间富户或士绅的宅院。官道上也开始出现其他行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毛驴、戴着方巾的文人,也有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流民。
沈清漪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却又不敢过于东张西望,只是悄悄打量着沿途的一切。谢珩则始终闭目,似在养神,实则神念微动,已将周遭数十里内的气息尽数感知,确认并无异常。
约莫行了两个时辰,日头升高,牛车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柳溪村所属府城下的县城,名为“清源县”。县城城墙不高,以青砖垒砌,城门口有兵丁懒散地把守,查验着往来人等的路引。
谢珩与沈清漪下了牛车,谢过车把式,便随着人流走向城门。谢珩将两人的路引递给兵丁,那兵丁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在沈清漪清秀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谢珩从容的气度,未多刁难,便挥手放行。
踏入县城,一股比柳溪村喧嚣数倍的气息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不算宽阔,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卖布的、沽酒的、打铁的、售药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膻味、药材的苦味,还有人群汗水的味道。
沈清漪下意识地靠近了谢珩一些,小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谢珩反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步履沉稳地穿过熙攘的人流。他先找到县衙户房指定的地点,办理了赴考所需的最后一道核验手续,过程颇为顺利。
随后,两人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摊,坐下吃了碗热汤面,算是晌午饭。接着,谢珩便带着沈清漪前往城西的车马行,准备雇车前往下一站——他们所属的“庐州府”府城。
府城远比县城繁华,需得换乘更为舒适快捷的马车,方能赶在秋闱前抵达省城应天府。在车马行,谢珩从容地与牙人交涉,选定了一辆半新的青篷马车,谈妥了价钱。他行事条理清晰,言语得当,那牙人见他气度不凡,又是赶考的秀才,态度颇为客气。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午后。马车驶出清源县城,走上了更为平坦宽阔的官道。车轮滚滚,速度比牛车快了许多。沈清漪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内,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远山,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期待,以及身边人给予的无比安心。她知道,这只是漫长旅程的开始,但只要有他在身旁,天涯海角,似乎也无所畏惧。谢珩依旧闭目养神,然而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