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方氏那尖锐而凄厉的狂笑，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在乾安宫偏殿的梁柱间反复钻孔，震得人耳膜生疼。
林若微没有打断她。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置身于风暴眼中心的玉雕，任由那疯狂的声浪冲刷着自己。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属于医者的冷静观察。
在她眼中，方氏的疯狂，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症状。是长期被压抑、被操控、被当作工具后，精神彻底崩坏的临床表现。这就像一具被病菌侵蚀到晚期的身体，在彻底坏死前，总会爆发出最后一次高热。
“神罚？焚天之火？”
林若微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方氏的狂笑之上。
方氏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发条的木偶，僵在那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你以为，这是神罚吗？”林若微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这不是神罚。这是科学，是你们方家，和药王谷那些疯子，用三十年时间，精心调配出来的……一场屠杀。”
她蹲下身，与方氏平视。昏暗的烛火，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降临人间的、审判罪恶的神只。
“方氏，”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很痛苦，对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方氏最柔软的地方。
方氏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抬起头，那双失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抗拒。
“你从嫁给萧启的那天起，就活在谎言里。”林若微的声音，像一把温柔的手术刀，一层层地剖开她的伪装，“你假装爱他，假装怀孕，假装关心他，甚至假装……为他谋夺皇位而焦虑。”
“你每天戴着不同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违背本心的事。你夜里一定经常做噩梦吧？梦见自己被无数张脸皮包裹，喘不过气来。你手心一定总是冰冷的，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你父亲给你的那颗‘脉息囊’，会突然失效，让你所有的谎言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林若微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描述她自己的病情。方氏的脸，一点点地变得惨白。她想说“不是”，却发现林若微说的，就是她每一天都在经历的、活生生的地狱。
“你告诉我，值得吗？”林若微问，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为了方家的‘大业’，为了你父亲口中的‘荣光’，把自己活成这样……值得吗？”
“我……”方氏的嘴唇哆嗦着，那层用疯狂和仇恨筑起的坚硬外壳，在林若微平静的注视下，开始寸寸龟裂。
“你父亲……国丈大人，”林若微缓缓吐出那个尊贵的称呼，语气里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一定很爱你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方氏记忆的闸门。
她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那不是伪装的哭，而是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的、绝望的泪。
“爱？”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破碎感，“他不爱我……他从来爱的，都只是方家的血脉……和那个被废黜的、他的亲姐夫……先太子……”
真相的碎片，开始从她破碎的口中，一片片地掉落。
“我……我只是他养大的一只鸟雀。他教我读书，教我医理，教我如何用最美的姿态去取悦男人，却从不教我……如何做自己。”
“他说，我是方家最完美的棋子，因为我有方家的血，却流着……先太子妃外甥女的血。他说，只有我，才能最完美地接近萧氏的权力核心。”
“那个假孩子……是他亲手塞给我的。他说，这是方家给我的‘护身符’，也是拴住萧启的‘黄金锁’。可他没告诉我，这‘脉息囊’里的药性，会慢慢侵蚀我的子宫，让我这辈子……都再也怀不上真正的孩子……”
说到这里，方氏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她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脏的布偶，瘫软在地，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林若微静静地听着，没有安慰，也没有同情。她只是在等待，等待这个样本，自己“解剖”出最后的病灶。
“药王山……焚天之火……”林若微轻声提醒。
“是……是父亲……”方氏的精神，已经彻底垮了。她不再有任何保留，像倒豆子一样，将所有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我那个愚蠢的丈夫，也不是方家……是我父亲，国丈方敬亭！”
“他才是先太子最忠实的追随者！三十年来，他表面上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国丈，暗地里，却以‘药王山’为据点，联络了所有忠于先太子的旧部！”
“‘焚天之火’，不是真正的火！”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那是一种……香！一种用七七四十九种奇花异草，配以先太子留下的‘血脉引’，在药王山顶上炼制了三年的‘共鸣香’！”
“祭天大典那天，他们会在京城最高的观星台上点燃此香。香中的特殊微粒，会随风飘散，遍布整个京城。所有拥有萧氏血脉的人，只要吸入这种微粒，它就会与他们体内的‘血脉之钥’产生共鸣，从而激活那层休眠的毒素！”
“毒素会迅速破坏他们的心脉，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像是遭到了天谴，心脉衰竭而亡！无声无息，无药可救！”
林若微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这是一个何等恶毒、何等周密的计划！它利用了人们对神明的敬畏，将一场精心策划的种族灭绝，伪装成了一场天罚。
“那……‘共鸣香’的配方呢？”林若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方氏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诡异的、得意的笑容。
“配方……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随即又补充道，“但是……我知道，要炼制‘共鸣香’，必须用到一味‘引火香’作为引子。而这味‘引火香’，需要一种名为‘龙涎草’的药材作为主料。”
“龙涎草？”林若微的眼眸微微一缩。这种药，她曾在系统的药理数据库里见过。它生长在极寒的悬崖之上，百年一开花，花蕊中的汁液，能中和百种剧毒，是炼制解毒圣药的极品材料。它怎么会被用来制毒？
“父亲说……龙涎草本身无毒，但它的药性，却能像一座桥梁，将‘共鸣香’与‘血脉之钥’完美地连接起来。”方氏的笑声，再次变得疯狂起来，“他说，整个大夏，能认出龙涎草，并且知道如何炮制它的人，不超过三个！”
“而这三个人里，只有一个……会出现在祭天大典上！”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若微，那眼神，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吐出了最后的信子。
“那个人……就是你啊，林若微！”
“我父亲说，你才是整个计划里，最关键的那味‘药引’！他们等着你，等着你这个‘神医’，去为他们辨认出那株能决定萧氏命运的‘龙涎草’！”
“哈哈哈哈……你救了所有人，却唯独救不了你自己！你亲手……点燃了焚尽你爱人的那把火！”
方氏的狂笑声，再次在偏殿中响起。
但这一次，林若微没有再听下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
她终于明白了。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声望，所有的“神医”之名，都不过是敌人精心设计的一部分。她就像一只被养肥了的羔羊，一步步地，被引向了那个最终的、华丽的屠宰场。
她不是救世主。
她才是那把，点燃神罚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