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门口那条小路，这三天是全村最堵的地方。
以前堵，是因为有人家办丧事、办喜宴；
现在堵，是因为——大家都来替苏小杏创业。
第一天上午，我刚拐进那条路，就被一堆声音拍在脸上。
“货架要多摆几排，拉风。”
“拉风个屁，人走路都过不去。”
“卖烟一定要卖好一点的烟，赚得快。”
“你懂啥，现在都查得严。”
院子里，山河里项目的小伙子拿着卷尺量来量去，在纸上画格子；
院子外，村民们用嘴画店铺，三分钟一个版本。
周甜蹲在墙角，举着手机开直播，语气熟练得像主持春晚：
“各位粉丝朋友们，这里是古柳村苏氏小卖部翻新现场——哦不，马上要升级为‘山河里·古柳便利店’。村民们正在发挥他们宝贵的智慧，进行远程指导式创业。”
她说着，把镜头一晃，扫到我头上，“来，欢迎我们本村曾经的福星、现在的欠债人、未来可能的打工店长——林宴同学。”
我下意识伸手挡镜头：“别乱给我立人设。”
弹幕刷过去一排：
【哈哈哈哈欠债人好真实】
【福星变店小二，好有戏】
【求后续：他会不会把运气全砸在这家店里？】
周甜低头看了一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你适合搬货。”
“我适合搬你手机。”我说。
“别别别，这是我饭碗。”她护着手机往后一缩，转头继续讲解现场：“各位，前方画面是，山河里项目组正在丈量我们古柳村唯一的商业黄金地段——苏氏斜坡超市。”
“什么斜坡超市？”我忍不住吐槽，“那地方连门口台阶都塌一块。”
“我这是包装。”她翻白眼，“你读书读到不会吹牛啦？”
院子里，小杏正跟那几个项目人员对着平面图看。
“这面墙推掉，门口扩一点，招牌会比较显眼。”
“收银台换位置，靠门，方便顾客一进门就看到促销活动。”
那几个小伙子说得头头是道。
小杏妈在旁边听着，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往上挤，一会儿往下拉。
“那老柜台呢？”她忍不住问，“那是我婆家那边打出来的木头。”
“阿姨，那种柜台现在不流行啦。”项目小哥笑，“我们都会统一换新的，你看这个图——”
他翻出一张彩页，上面一排亮闪闪的玻璃柜台，“干净、卫生、符合现代风格。”
我盯着那张彩页，看着那张标准化的店面模板，忽然有点晕。
就像一片片复制黏贴的“乡村小镇便利店”，只要换个村名，就能整个投过去。
系统在视野边缘闪了一下：
【提示：山河里便利体系有 63 个标准模块，古柳店铺当前适配度：82%。】
“你还会给人打分呢？”我心里骂它，“那我呢，我适配度多少？”
【宿主与“标准人生模板”适配度：46%。】
“说人话。”
【有点不合群。】
“……”
我伸手摁了摁眉心。
院子里那边，小杏已经在做决定。
“柜台换。”她很利落，“但那块老木板留下，挂墙上。”
项目小哥愣了一下：“挂墙上？”
“当装饰。”她说，“你们不是喜欢弄那种‘乡村记忆角落’吗？那块板子摆杯子的时候，全村人都往上放过东西，挺有记忆感的。”
小哥想了两秒，反应过来：“哎，对对对，这个可以，叫‘情怀区’。”
他在图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在手机备忘录里加了一条：“保留老柜台木板，做文化小角落。”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给小杏点了个赞。
嘴上说“被坑也认”，下手一点不含糊。
能让标准模板往回退一步的人，本身就不太标准。
午饭前，院子外又挤了一波人。
“我看电视上那些店都有卖熟食的。”
“对对，弄点卤鸡爪卤鸭脖，学生最爱。”
“还有炸鸡排、奶茶，这些挣钱快。”
“卖不动咋办？”有人提出现实问题。
“卖不动说明你不会拍视频嘛。”周甜立刻抢答，“你看我刚刚拍的这几段——”
她手机翻过去，给大家看一个快剪版的：
【古柳村第一家连锁便利店装修前 VS 装修后】预告片，配的音乐是某个土嗨神曲。
村里几个小学生围过来，看得目不转睛：“哇，好酷。”
“你把我妈拍胖了。”小杏瞥了一眼，淡淡开口。
“这是原貌呈现。”周甜很严肃，“观众最讨厌滤镜。放心，胖都是福相。”
“你就会说好听的。”小杏翻了个白眼。
她说完，又低头看那堆宣传资料，一页一页翻。
合同夹在最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着就头疼。
“看不懂？”我靠过去一点。
“懂一点点。”她说，“意思大概就是——你借的钱，一定得从这家店卖东西挣回来，不许拿去干别的。”
“这个还好。”我说，“大部分贷都是这样。”
“还有一个。”她用指尖点了点，“亏了怎么办？亏了要不要还？”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一行：
【如年营业额未达最低标准，乙方需承担相应亏损责任，并及时补足本金及利息。】
“简单说，”我叹气，“亏了也要还。”
她“哦”了一声，像早有心理准备。
“那就努力不亏呗。”她很平静，“反正我之前也没见过赚大钱长啥样。”
她这句话，说得我胃又是一拧。
你没见过赚大钱，
可你见过怎么亏——
多半还有我一份。
系统又弹出一个小窗口：
【苏家气运指数：
昨日：-23 → 今日：-8。
预计在项目开业当天，短期可回正至：+5。】
【村域气运：34.1% → 34.15%。】
【备注：项目风险权重：中。】
“中个鬼。”我在心里骂，“你那风险级别怎么定的，亏了算谁头上？”
【最终承担者仍以宿主为主。】
“你这玩意就是高级版背锅系统。”我翻了个大白眼。
“你在瞪谁？”小杏回头看我。
“瞪蚊子。”我说，“你家院子蚊子大。”
她哼了一声，没拆穿。
第二天，镇里又来人了。
这次是一位负责“农商银行乡村金融服务点”的小哥，顺路在村委会摆了一个宣传桌子，顺带来苏家看看。
消息传得很快，村里好几户有想法的，趁机往这边挤。
“我们家那边也能不能申请个项目？”
“我们家有两个儿子，还没成家，想搞点养殖。”
“我闺女在镇上打工呢，也想回来开个奶茶店。”
那小哥笑容标准：“各位大叔大婶，我们会综合评估，每个村先选一到两户典型……”
“那我们村名额是不是用一半了？”有人回头看苏家院门。
有人立刻反驳：“用就用呗，人家小杏不是白中的。”
周甜在一边轻声嘀咕：“你看，项目名额这东西也是气运的一种。”
我瞥了她一眼。
系统嗡的一下，给我推送一条消息：
【检测到本区域内另一个“潜在利息对象”：
吴家，三年前因孩子患病负债，现申请“养殖贷”失败概率提升。】
【原因：县级本年度青年创业示范指标名额紧张，资源向苏家倾斜。】
我心里“咯噔”一下。
“等下。”我在意识里对系统说，“你这个‘失败概率提升’，和我昨天按那个按钮，有关吗？”
【属于同一资源池调配结果。】
“说人话。”
【你给这边多分了一点，就意味着别处少了一点。】
“……”
我站在那儿，脚趾头都凉了半截。
现实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吴家的申请咋样？”
“说是先看看，还要看担保。”
“哎，人家娃病还没好利索，哪儿有人给他们担保。”
王支书在一边，脸上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装回笑脸：“大家别急，一个村一个村来。”
我盯着他的嘴，看他一张一合地说话。
第一笔利息还出去，
苏家大门前人来人往，
吴家屋里，估计还在翻药单。
这叫什么？
叫局部好转，整体还病着。
我突然理解系统那句“利息先行，本金难还”是什么意思了。
第三天，山河里项目的人来做培训。
形式就是——拿个 ppt，连上投影仪，在苏家旧门口拉个白布，给一堆大爷大妈讲“扫码支付”。
“我们这个系统很简单——”
工作人员一边讲一边演示，“顾客买东西，把商品条形码对着这个扫码枪一扫，再用手机付钱，钱就直接进你们的账户。”
一个大爷举手：“那他要是没手机呢？”
“那就现金。”
“那他要是没钱呢？”
“那就先记账。”
“那他要是最后不还呢？”
工作人员笑容明显卡顿了一下：“这个……就看你们自己管理了。”
周围笑了一圈。
小杏站在收银台后面，试着拿一瓶矿泉水“滴——”扫了一下，收银机发出很清脆的一声。
周甜在旁边拍：“来，大家看，这就是我们古柳村历史上第一声‘滴’——从今天起，全村欠账将正式进入电子时代。”
“闭嘴。”我弹了她一下额头。
她捂着额头：“你暴力。”
培训讲到中途，赵启明来了。
他站在人群后面，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我笑：“看，还是你们年轻人反应快，叔叔阿姨们一上来就问‘不还账怎么办’，挺实在。”
“实在怕亏。”我说。
他耸肩：“做生意嘛，总有人赚有人亏。你们村有店开起来，整体人气上去了，其他人也会有机会。”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们山河里在别的村做过多少家？”我问。
“二十多。”他回答得很轻松，“有赚有赔，总体数据不错。”
“赔的是哪几家？”我继续追问。
他笑了笑，没直接回：“你是学统计的吗？问问题很讲究样本。”
“简单好学。”我说，“被你们盯上的地方，都是风水好吗？”
他愣了愣，视线不自觉飘向老柳树那边：“你也懂风水？”
“略懂一点点。”我道，“我懂一个最简单的——凡事都有对价。”
“那当然。”他点头，“世上连空气都开始卖钱，你觉得呢？”
说完这句，他自己先笑了。
我没笑。
系统这时在我脑海里补刀：
【山河系便利店已落地 27 家，其中：
稳定运营：11
勉强维持：9
中止\/转让：7】
【中止\/转让村域，气运多数呈“先升后跌”态势。】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这几行数字压回意识底下。
古柳村会属于哪一类？
不知道。
只知道——
这一次，我不能再装看不见。
晚上，培训结束之后，村口的路灯亮了两盏半。
我和小杏一起把新货架拼完，坐在还没完全清空的旧货堆上，喝凉白开。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墙外有人说话的回声。
“累吗？”我问。
“累。”她直白，“昨天签字签到手抽筋，今天听他们讲那些操作，脑子也抽筋。”
说完又补一句：“但总比在老店里算烟钱强。”
“那你现在后悔吗？”我问。
“后悔啥？”
“踩这个坑。”
她想了想，摇头：“不后悔。你知道我最怕啥吗？”
“怕什么？”
“怕连坑都轮不到我踩。”她把杯子放在膝盖上，“以前村里出事，大家都爱说，‘你看谁家怎么怎么惨’，说着说着，总有人顺口提一句——‘还好我们家没出个林宴’。”
她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现在他们总算有新话题了——‘你看小杏那店，以后要是真赚了，我们就不算白倒霉’。”
她抬头看着我：“所以你别在我面前摆那种欠债脸。不管你做了啥没做啥——这一步路，是我自己走的。”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那万一哪天……真踩大坑了呢？”
“那就爬。”她说得很轻，“反正我在坑底呆过，风景也不算新鲜。”
我没再说话，只把那只纸杯往她那边推了推：“再喝点水。”
她瞪我一眼：“你当我树？”
“当你柳树。”我顺嘴接，“衣服挂上就不想拿走那种。”
她被我噎了一下，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人，嘴还是这么欠。”
笑意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收回去。
我低头看手机。
系统面板自动弹出最新数据：
【苏家气运指数：-8 → -1】
【古柳村气运：34.15% → 34.2%】
【宿主个人气运：62% → 61.5%】
下面一行小字慢慢浮上来：
【利息还款进度：
苏系（001 号）：5%】
再往下，还有一行灰色的：
【建议：开始评估 002 号潜在对象——吴家。】
我盯着那“吴家”两个字，眼皮莫名其妙跳了一下。
院门外，有小孩跑过，拖鞋拍地的声音哒哒哒地响。
有人在喊：“吴嫂子，你家那边情况咋样啦？”
风把那句问话吹进来，我背脊发凉。
第一笔利息刚刚落地，
第二笔已经在系统里点名。
我突然有种很坏的预感——
这笔债，还得越还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