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共同体”的推论,像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三人心头。然而,林宸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王友顺那近乎崩溃的哀求,王婶那未语先惊的恐慌,刘老汉颤抖的双手,这些细节中透出的恐惧,似乎远超对失去经济来源的担忧,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贴近生存本能的战栗。
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赵思妍的第二条信息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僵局。
「林宸,补充信息。我追踪了那家接收兴旺石料厂资金的空壳公司,它的实际控制人经过多层嵌套,最终指向了一个叫马老三的人。此人有多次暴力犯罪前科,曾因故意伤害和非法拘禁被判刑,五年前刑满释放后回到青石镇,名义上无所事事,但据一些边缘信息显示,他与兴旺石料厂的老板关系密切,可能是实际上的‘安全主管’或‘麻烦解决者’。此人名声在外,手段狠辣,镇上的人似乎都很怕他。」
马老三!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林宸的脑海。一个有着暴力前科、手段狠辣的“麻烦解决者”!这与之前感受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对上了号!
“看来,我们之前的推断只对了一半。”林宸将手机信息展示给张猛和苏晓雯,声音低沉而凝重,“利益捆绑确实存在,但维持这集体沉默的,可能不仅仅是利益,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暴力恐惧。”
张猛看着“马老三”这个名字和其前科记录,瞳孔骤然收缩,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他妈的!原来是有这么个瘟神在背后镇着!怪不得那帮人怕成那样!”
苏晓雯也瞬间明白了,她想起王婶惊恐的眼神和刘老汉颤抖的双手,那不仅仅是害怕失去工作,更是对具体暴力威胁的恐惧!“所以,王福贵可能不仅是发现了秘密,更是触怒了……这个人?他的死,可能根本不是精心策划的谋杀,而是……灭口?”
“很有可能。”林宸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马老三这种角色,处理问题的方式往往简单粗暴。王福贵试图揭露污染和资金问题,在马老三看来,就是需要被解决的‘麻烦’。而杀人之后,利用其淫威和石料厂的财力,强行压下此事,威胁所有知情人闭嘴。对于普通镇民来说,得罪石料厂可能只是丢饭碗,得罪马老三,可能……会没命。”
恐惧,是比利益更牢固的枷锁。当生存受到直接威胁时,沉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个新的发现,彻底改变了调查的方向和性质。他们不仅要揭开一个命案的真相,更要直面一个盘踞在当地、穷凶极恶的暴力分子。
“我们需要重新评估风险。”林宸严肃地看着张猛和苏晓雯,“马老三的存在,意味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并且对方可能采取极端手段。晓雯,你之前的沟通方式很有效,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更加小心,绝对不要单独行动,也不要再试图接触核心敏感人物,比如王婶或者王友顺,以免给他们带来危险。”
苏晓雯郑重地点了点头,手心有些冒汗。
“张哥,我们得调整策略。直接施压李所长或者石料厂,可能会逼得马老三狗急跳墙。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能够直接将马老三与王福贵之死联系起来的证据,或者找到敢于指证他的突破口。”
“突破口?在这么个杀神眼皮子底下,谁还敢开口?”张猛觉得希望渺茫。
“恐惧可以让人闭嘴,但极致的恐惧,也可能压垮一个人。”林宸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在恐惧中挣扎的灵魂,“那个匿名报警电话,就是证明。一定有人,在良知的煎熬和极度的恐惧之间,快要崩溃了。我们要找到他(她),在他(她)被恐惧彻底吞噬,或者被马老三发现之前。”
如何找到这个隐藏在暗处的报案人?如何在马老三的阴影下搜集证据?这成了摆在他们面前最棘手的问题。
下午,林宸决定不再去派出所,而是带着张猛,看似随意地在镇上闲逛,尤其是靠近兴旺石料厂的区域。他们不再主动询问,只是观察,像两个普通的、对小镇感到好奇的外来者。他们能感觉到,暗处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也更警惕。有几个穿着类似工装、眼神彪悍的年轻男子,在不远处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们。
这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在一家五金店门口,林宸停下脚步,假装看挂在门外的工具。店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继续低头擦拭手里的零件。
“老板,这撬棍怎么卖?”林宸随口问道。
店主头也不抬,闷声报了个价。
林宸没有还价,也没有买,只是状似闲聊地感叹了一句:“这镇子挺安静,就是路上大车多,灰大了点。”
店主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接话,但紧绷的下颌线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不远处驶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车子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明显减速。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林宸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视线,穿透车窗,落在自己身上。
那视线如同实质,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警告。
车子没有停留,很快加速离开,消失在街道尽头。
“看到没?”张猛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地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那车里的人……”
“嗯。”林宸面色不变,但心弦已然绷紧。那辆车,以及那道视线,无疑是对他们最直接的警告。马老三,或者他的人,已经毫不掩饰地盯上他们了。
这种暴露在明处,被毒蛇窥视的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回到旅社,气氛更加压抑。对方已经亮出了獠牙,而他们却连对手确切的样子都没看清。
“妈的,太憋屈了!”张猛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要不我直接去找那个马老三,跟他挑明了!”
“不行!”林宸断然否定,“我们没有证据,直接冲突只会打草惊蛇,甚至给我们自己带来危险。他现在只是警告,如果我们有所行动,他很可能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我们现在有两个优势。第一,我们在明,他也在明。他知道我们在查,但我们也知道他的存在和他的手段。第二,他越是施加压力,越是证明他害怕我们查到真相,证明我们离核心很近了。”
他看向苏晓雯:“晓雯,你之前接触的那些人,有没有谁表现出特别强烈的、超出常人的恐惧?或者,有没有谁在言谈中,流露出对某个人特别的畏惧?”
苏晓雯努力回忆着:“王婶,刘老汉,王友顺,他们都很害怕。但要说特别……王婶两次提到‘三年前’都像是见了鬼一样。还有……小卖部的老板娘,我提到石料厂时,她虽然没多说,但眼神里除了回避,好像还有一种……厌憎?对,是厌憎,不只是害怕。”
厌憎?林宸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情绪差别。恐惧往往伴随着屈服,而厌憎,则可能隐藏着反抗的种子。
“还有那个酒馆的醉汉……”张猛突然插话,“他那一眼,不全是警告,现在想想,那眼神很复杂,好像……有点绝望,又有点别的……”
线索杂乱,但指向同一个方向——在马老三的高压统治下,这个小镇并非铁板一块,恐惧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
就在他们苦苦思索突破口时,林宸的手机再次震动。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宸眼神一凛,示意张猛和苏晓雯安静,然后按下了接听键,但没有先开口。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带着明显的颤抖,似乎打电话的人正处于极大的恐惧和挣扎中。过了好几秒,一个刻意压低的、扭曲变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语速极快:
“招…招待所…后门…垃圾箱…有…有东西…快…快拿…别再联系了…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房间内一片死寂。
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匿名报案人!ta再次出现了!而且,送来了“东西”!
“招待所后门!垃圾箱!”张猛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林宸一把拉住他,眼神锐利如鹰,“小心是陷阱!对方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他快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谨慎地向下望去。招待所后门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绿色的塑料大垃圾箱孤零零地放在墙角。
观察了几分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和张哥下去,晓雯,你留在房间,锁好门,注意观察窗外和门口的动静,有任何情况立刻打电话。”林宸迅速做出安排。
张猛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两副手套和几个证物袋。两人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下楼梯。
招待所的后门通常不开,他们绕到侧面,快速进入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酸腐的气味。两人高度警惕,注意着巷子两头和上方的窗户。
走到垃圾箱旁,林宸示意张猛警戒,自己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垃圾箱的盖子。里面堆满了剩饭剩菜和各种生活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林宸没有犹豫,伸手进去仔细翻找。很快,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用厚厚的、沾着油污的塑料袋包裹着的硬物。他小心地将它拿了出来。
塑料袋裹得很严实。回到旅社房间,在苏晓雯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林宸和张猛在桌子上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本边缘卷曲、页面发黄的笔记本,以及一个用小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枚普通的、有些磨损的金属纽扣,像是从一件工装上掉下来的,上面似乎沾染着一点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疑似血迹。
而翻开那本笔记本,前三页被人粗暴地撕掉了,但从第四页开始,可以看到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日期、数字,还有零星的词语,比如“粉尘”、“咳嗽”、“孩子”、“黑水”、“晚上排放”、“味道刺鼻”……以及几个反复出现的姓氏缩写和“马”字!
这像是一本日记,或者工作记录!记录者似乎是在记录石料厂的污染情况,以及……对某个“马”姓人物的不满和恐惧!那被撕掉的前三页,极有可能记录了最关键的信息,或许就包括王福贵死亡当晚的所见所闻!
而那枚带血的纽扣……
林宸拿起纽扣,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纽扣很普通,但上面那点暗褐色的污渍……如果真是血迹,并且能与王福贵的dNA匹配……这无疑是指向凶手的关键物证!
“这纽扣,会不会是王福贵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苏晓雯声音发颤地猜测。
“很有可能!”张猛激动起来,但随即皱眉,“可这dNA比对……我们没法在这里做啊!”
“东西先收好,严格保管。”林宸小心地将纽扣和笔记本重新包好,放入证物袋,“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和潜在的证据。虽然现在无法就地检验,但它指明了方向。这枚纽扣的样式,或许能帮我们锁定它来源的工装类型。而这本笔记本,虽然残缺,但里面的信息极具价值。”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着思考的光芒:“更重要的是,报案人送来了这两样东西,说明ta不仅知道内情,而且可能……距离核心很近,甚至可能接触过现场!ta现在的处境一定非常危险。”
那个匿名报案人,冒着天大的风险,送来了这把可能斩断恐惧枷锁的钥匙!
ta是谁?是卫生所的周医生?是派出所里良心不安的民警?还是石料厂内部深受其害、并且可能目睹了什么的工人?
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拿到了关键线索,并且知道,在这片被恐惧笼罩的沉默之地,仍然有人不甘沉沦,在黑暗中为他们点亮了一束微光。
“立刻将这些物证详细拍照,传给赵思妍进行分析,特别是笔记本里的笔迹和内容,看看能否有更多发现。同时,想办法查清这个电话号码的来源,但要小心,绝不能暴露报案人。”林宸迅速下令,他的眼神重新燃起了斗志,“另外,我们必须加快节奏,报案人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恐惧的根源已经找到,就是那个名叫马老三的凶徒。而现在,指向这根源的线索,已然在手。
青石镇的夜晚,依旧沉寂。但在林宸三人看来,这沉寂之下,正酝酿着一场最终打破一切沉默的风暴。他们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即将到来。而他们必须在这风暴来临前,找到那个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却依然鼓起勇气送出线索的关键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