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虽然墙上贴着明显的禁烟标识,但支队长陈建国指间夹着的烟都快烧到过滤嘴了,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白板上那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印有一长串字符的A4纸。
那串字符,就像一道来自数字深渊的符咒,冰冷而傲慢——比特币地址。
“五十个比特币,按现在的行情,差不多一千三百万人民币。”网安支队派来支援的技术专家,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年轻警员小刘,扶了扶眼镜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面对既定事实的无奈,“对方很懂行,挑这个时候,币价正高。”
“钱不是问题,鼎盛科技那边已经表态,只要人能安全回来,钱随时可以准备。”陈建国终于把烟头摁灭在几乎溢出来的烟灰缸里,声音沙哑,“问题是,这钱怎么给?给了,人真能回来吗?最重要的是,这钱一旦出去,还能不能追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赵思妍。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据流不断滚动,旁边还有一个分屏,清晰地显示着那个索要赎金的比特币地址的实时状态——空空如也,尚未有任何资金流入。
“比特币交易,说匿名,也匿名;说公开,也极度公开。”赵思妍没有抬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语调是她一贯的技术性冷静,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但内容却让所有人的心不断下沉,“每一个比特币地址的交易记录,对全世界都是可见的。也就是说,一旦对方要求的赎金被打入这个地址,我们立刻就能看到。”
“那不是好事吗?”张猛忍不住问,“能看到钱去哪了?”
“看到,不代表能抓到。”赵思妍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比特币网络是去中心化的,没有银行,没有客服,没有冻结账户一说。我们看到了钱进去,但然后呢?”
她切换了一下屏幕,展示出一张复杂的流程图:“简单来说,这笔钱一旦进入这个‘钱包地址’,对方几乎有无数种方法让它‘消失’。最常见的就是‘混币器’服务。”
“混币器?”陈建国皱紧眉头。
“就像一个巨大的资金洗衣池。”林宸开口解释道,他显然也做过功课,“很多人把他们的比特币扔进去,大量混合搅拌之后,再按照比例提取出来。进去的是清清楚楚的赃款,出来的却是来源清白、难以追溯的新币。整个过程自动化,可能在几分钟内完成,最终流向成千上万个不同的新地址,再也无法追踪源头。”
“对。”赵思妍点点头,补充道,“甚至还有更高级的‘隐私币’兑换、跨链桥转移,或者直接进入那些不受监管的境外交易所套现……技术手段非常多,而且迭代极快。理论上,只要对手有足够的技术能力和耐心,我们追踪到最终收款人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留下地址,就是吃定了我们这一点。”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赵思妍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声。一种无力感在弥漫。对手藏在技术的面具之后,挥舞着数字世界的规则,让习惯了在物理世界追踪脚印、指纹、dNA的刑警们,感到一拳打在棉花上,甚至有点无所适从。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干瞪眼?等着他指示交钱,然后祈祷他守信?”张猛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种被动让他浑身不舒服。
“不完全是。”林宸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那个比特币地址旁边画了一个圈,“这个地址,现在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线索。虽然追踪最终去向困难,但这个地址本身,在收到赎金之前,并非毫无价值。”
他看向赵思妍和小刘:“这个地址是全新的,还是有过往交易记录?它的创建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和其他可疑地址产生过关联?哪怕只是一点点蛛丝马迹,都可能帮助我们缩小嫌疑人的范围,或者判断他们的老练程度。”
“已经在分析了。”小刘立刻接话,显然之前已经做了工作,“这个地址确实是全新的,在此次勒索事件发生前,没有任何交易记录。就像是为了这次行动专门生成的一样。这很常见,比特币地址生成几乎没有成本。”
“但是,”赵思妍接过话头,她的屏幕上调出了一幅复杂的区块链浏览器界面,“我们回溯了它的‘来源’。虽然它本身是新的,但生成它的‘母地址’或者相关联的‘集群地址’,或许能有点发现。这需要时间进行链上数据分析,是个苦功夫。”
“再苦也得做!”陈建国一锤定音,“思妍,小刘,这项工作你们网安牵头,成立一个虚拟货币追踪小组,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打我报告!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这个地址,任何一丝动静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明白!”赵思妍和小刘齐声应道。
“好,技术上的事交给专家。”陈建国目光转向林宸和张猛,“我们也不能闲着,不能把所有宝都押在这串数字上。现实世界的调查必须加快!张猛,你那边询问得怎么样了?”
张猛拿起笔记本,脸色不太好看:“问了一圈,头都大了。张鼎的妻子王雅娟,情绪基本崩溃,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反复就是说张鼎最近很正常,没有异常,没和人结怨。那个私人助理刘明,说话滴水不漏,但感觉有点过于镇定了,问起张鼎的商业对手或者内部矛盾,他就绕圈子,说是商业机密不便透露。两个保安更是一问三不知,坚称安保系统绝对没问题,晚上连只野猫都没放过。”
“公司那边呢?”林宸问。
“鼎盛科技那边接触了,是副总裁接待的。说法也很官方,公司运营良好,项目顺利,张总为人谦和,没听说和谁有深仇大恨。财务方面,初步了解也没有巨大漏洞或者危机。”张猛撇撇嘴,“简直完美得不像话。但我总觉得,这么大一公司,掌舵人突然没了,底下的人真就一点风声异动都没有?我不信。”
林宸若有所思。他想起了书房里那张“星河资本投资总监周炜”的名片,还有那本书里夹着的奇怪字条。
“陈队,张猛,”林宸开口,“我建议调查分两个方向深入。第一,深入调查张鼎公司的核心项目和财务状况,尤其是近期是否有重大的、可能引发纠纷的投资、并购或者技术争端。不要只听高层说,想办法接触一下中下层员工,或者竞争对手。第二,彻底排查张鼎的社会关系,不限于商业伙伴,包括他的朋友、同学、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旧相识。特别是……”他顿了顿,“一个叫周炜的人,星河资本的投资总监。我在他书桌上看到了这个人的名片,似乎被频繁使用。”
“周炜?”陈建国记下了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
“还不清楚,但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值得查一查。”林宸没有提那张字条,他觉得那更像是一个私人化的、或许与当前案件无关的线索,需要进一步甄别。
“好!张猛,你带一队人,主攻公司线和这个周炜的社会关系调查。挖深一点!”陈建国分配任务,然后看向林宸,“林宸,你心思细,再跟我去一趟别墅现场。技术科那边初步勘查报告应该快出来了,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真能人间蒸发,一点物理痕迹都不留下!”
就在这时,赵思妍面前的电脑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怎么了?”陈建国立刻问。
赵思妍盯着屏幕,眉头紧锁:“那个勒索地址……刚刚收到了一笔极小额的转账测试。”
“多少?”林宸问。
“0.0001比特币。”赵思妍报出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价值大概就几块钱人民币。”
“测试?”张猛不解,“测试什么?”
“测试地址是否有效,测试我们……或者说,付款方是否在监控这个地址。”林宸沉声道,“这是一种常见的试探。对方想看看,这个他们公布的‘收款箱’是不是能正常使用,同时,也可能是在观察有没有‘闲杂人等’在盯着这个箱子。”
“能追踪到测试资金的来源吗?”陈建国急切地问。
赵思妍的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数据流飞速滚动。几分钟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来源是一个大型的、面向散户的加密货币交易所的通用热钱包地址。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交易从这个地址进出,根本无法锁定具体的转账人。对方很谨慎,用了最普通、最无法追溯的方式进行了这次试探。”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破灭了。对手的狡猾和老练,超乎想象。
这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嘲讽,来自暗处的对手隔着数字鸿沟,轻轻地拍了拍手,称赞着警察们的“敬业”,同时也明确地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在看,但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会议室的空气再次凝固。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每一步都落在对方算计之中的感觉,让每一位经验丰富的刑警都感到无比憋屈。
“王八蛋!”张猛低声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桌子上。
林宸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板上那个比特币地址。它不再只是一串冰冷的字符,它更像是一个陷阱的入口,一个挑衅的符号,一个隐藏在迷雾之后的、智商极高的对手布下的第一道迷阵。
支付时限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张鼎生死未卜。而他们掌握的线索,却似乎都指向了死胡同。
高智商犯罪带来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但林宸的眼神却越发专注。越是复杂的谜题,越是能激发他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执念。
物理空间的消失,数字世界的挑衅……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连接点。找到它,就是破局的关键。
“陈队,”林宸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去现场之前,我想先调阅碧水苑周边,尤其是昨晚后半夜,所有主要路口的监控录像,范围扩大到别墅区三公里外。不是看人,重点是车辆,特别是那些看似正常,但出现或离开时间有些微异常的车辆。”
“你是觉得……人可能还是被用车运走的?”陈建国问。
“安保系统没发现异常,监控没拍到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利用了我们思维上的盲区,或者技术上的短暂漏洞。”林宸分析道,“如果人不是在屋里凭空消失的,那总是要出去的。既然走路出不去,那很可能就是被‘装’出去的。”
“装出去?”张猛愣了一下。
“比如,藏在汽车后备箱里?或者伪装成其他物品?”林宸提示道。
陈建国眼睛一亮:“有道理!再严密的安保,通常也不会对每一辆出去的车辆进行开箱检查,尤其是业主的车辆或者登记在册的服务车辆!思妍,你们继续盯死数字世界这条线。林宸,张猛,我们分头行动,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两条腿走路,我就不信揪不住这混蛋的尾巴!”
任务再次明确,众人压下心头的焦躁,迅速行动起来。
赵思妍重新沉浸到浩瀚的区块链数据中,试图从无数数字指纹中找出那一丝微弱的异常。
林宸则和陈建国等人,再次投身于庞杂的监控录像里,一帧一帧地寻找着可能被忽略的车轮痕迹。
而那个比特币地址,依旧静静地躺在区块链上,像一只沉默的、等待投喂的数字野兽,冷漠地注视着现实世界围绕它展开的忙碌与焦虑。
它知道,时间,站在它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