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了伍豪德那份盖着东印度公司火漆印的委任状后,我知道,前往星洲的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终于完成了。
我没有立刻出发,而是派快船,召回了正在古晋监督新城建设的卡尔先生。
三日之后,我和卡尔、拉斐特、周博望、陈添官、陈闯门一起,坐上三艘我们最新式的“海鹰”级战舰,离开了龙牙港。
我们的船,没有升起那面“血色巨鲸”旗。船上重炮的炮口,均用厚厚的油布包裹好。 主桅之上,挂上了三面截然不同的旗帜——代表着名义上宗主国的荷兰三色旗,代表着实际掌控者的英国米字旗,以及代表着我们自己身份的、一面小小的、并不起眼的巨鲸徽章旗。
三天后,我们到达星洲。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来路不明的“亡命徒”。我们,是带着官方委任状的、名正言顺的“大纳土纳岛总督”!
从伍豪德中尉口中得知,在这个时代,整个南洋,特别是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区域权力最大的英国负责人,就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他虽然名义上是爪哇副总督,但却是英国在这片土地上拥有最高军事、行政和商业权力的实际统治者。莱佛士极具远见、野心勃勃、又对东方文化有极深研究。他极其重视自由贸易,并且对当时清政府那套僵化的“广州一口通商”体系深恶痛绝。
然而,当我们的三艘“海鹰”级战舰,缓缓驶入那片被誉为“狮子之城”的港湾之时,我却愣住了。
这里不过是一个刚刚才被英国人接管、秩序还很混乱的小港口。
没有想象中那足以让任何舰队都望而生畏的棱堡式炮台,只有一个在山坡之上,用巨大的原木和沙袋仓促搭建起来的、小小的星形要塞。
没有想象中那足以容纳百艘巨舰的深水良港,只有一个由数排简陋的木桩和栈桥组成的、甚至还不如我们海鹰城二期码头规模的小型泊位。
街道到处是泥泞的。房屋杂乱而建。和我们那经过周博望先生精心规划的龙牙港相比, 这里的建设,简直可以用原始和粗糙来形容。
然而,这里却又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港湾之内,虽然拥挤,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有大清国的福船,有暹罗的米船,有阿拉伯人的独桅帆船,甚至还有几艘挂着星条旗的、来自遥远美利坚的走私船!
码头之上,更是人声鼎沸!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一片片杂乱的、如同贫民窟般的吊脚楼和亚答屋之间,赫然矗立着数座雕梁画栋的、充满了浓郁家乡气息的建筑——那是“福建会馆”、“潮州会馆”,以及那个让我眼皮猛地一跳的、“南洋华商总会”的临时办事处!
我瞬间明白了。星洲,此刻,还是一块尚未被精雕细琢的璞玉。
但,它那无可替代的位置,早已让它成为了整个南洋,所有势力都无法忽视的风云际会之地!
这个时候的星洲,专门负责贸易的部门和主管是马六甲的驻扎官——威廉·法夸尔。他务实,也了解本地情况。
迎接我们的,并非是那位马六甲驻扎官本人,而仅仅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官。
“总督阁下公务繁忙,”在那间充满了压迫感的殖民地风格办公室内,那名年轻的英国副官,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带半分感情的语气,对我们说道,“他只能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当他领着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总督办公室。
那是一间充满了压迫感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雪茄的浓烈烟草味、上等红茶的苦涩香气、以及热带午后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潮湿而沉闷的气息。巨大的、由桃花心木打造的办公桌后,法夸尔,这个约莫四十岁年纪、留着两撇精心打理过的八字胡、眼神中充满了日不落帝国式傲慢的英国人,甚至没有从他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总督大人,这位就是张先生。”副官道。
法夸尔抬起头,一边用一支羽毛笔,不紧不慢地在一份文件上签着字,一边用一种极其平淡的、仿佛是在跟自己的仆人说话的语气,用生硬的、带着浓重伦敦腔的官话问道:
“所以……你们就是……?”当他看到窗外我们那三艘静静地停泊在港湾之内、虽然遮盖了炮口、却依旧难掩其雄壮与杀气的“海鹰”级舰队,以及船上那三面奇怪的旗帜时,他那张倨傲的脸上,才出现古怪的神情。
“哦?”他拿起桌上的单筒望远镜,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看来,张先生,确实很懂得规矩。”
我微笑颌首,示意身后的陈添官,将我们早已准备好的、用上等的宣纸制成的名帖,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大纳土纳岛总督?”法夸尔接过名帖,在看到上面那个用汉文和拉丁文双语标注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头衔之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名为“惊讶”的神情。
“我还未收到伍豪德中尉的正式通知。”他放下了名帖,第一次,从那张巨大的、由桃花心木打造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朝着我,伸出了手,“不过,既然我们都为女王陛下效力,那……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那就什么都好说。”
“欢迎你,张总督。”
我与他,轻轻一握。
“法夸尔先生,”我笑了笑,示意身旁的弟兄,将我为他准备的礼物,呈了上来,“初次见面,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是我们种植园出产的第一批、顶级的烟草和咖啡豆,以及两箱由权叔亲自挑选的、足以让任何西洋贵族都为之疯狂的、最上等的犀鸟角雕刻。
法夸尔在看到那些足以在欧洲换回一艘小型护卫舰的珍品之后,他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脸,态度终于大转, 彻底客气起来。
“哦!上帝!”他拿起一枚雕工精湛的犀鸟角酒杯,在阳光下仔细地端详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惊喜,“张总督,您……您实在是太客气了!”
在经过了最初的寒暄之后,我终于,说出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法夸尔先生,我此次前来,除了拜会之外,还希望能与贵公司,达成一项更深层次的合作。”
“我们希望,能成为贵公司在大清国,那几种最顶级的奢侈品——包括佛山陶瓷、香云纱、广绣、以及象牙雕刻的独家代理供货商。”
我的话一出口,法夸尔脸上的笑容,缓缓地凝固了。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如同精明的猎人,重新开始审视着我,这个在他看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猎物。
他沉吟良久, 整个办公室之内,只剩下墙壁之上那座德意志座钟“滴答、滴答”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张总督,”他缓缓开口,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属于殖民地官员的、不带半分感情的公事公办,“您的实力,以及您背后的支持,都让我印象深刻。”
“但,这份‘独家代理权’,其背后的利润,实在是太过惊人。我这个人,做事, 一向公平。已经有其他的合作伙伴, 向我们表达了同样的意向。”
“我倾向于将这个独家代理权,通过一次公平的竞标方式,来决定最终的归属。”
“为了体现我大英帝国自由贸易的原则,也为了能为公司,寻找到最合适的合作伙伴,”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充满了“官方”意味的笑容,“届时, 在下个月初,我们将邀请所有具备实力的商会,在星洲的总督府,举行一次公开的听证会。”
“将有大英帝国的商事专家,组成听证团,对各个有意代理权的团体提交的方案,现场进行审核并提问。”
“最终, 我们会综合各个团体的优劣, 比如他们的财力、信誉、以及最重要的——能为我们带来的实际利益,裁定谁是最合适的意向合作伙伴,再将最终的名单,提交给莱佛士爵士本人,由他亲自定夺。”
“这个过程,”他看着我,摊了摊手,“都是公平、公开的。我们会从各方面的实力来权衡。”
“哦?”我看着他,不动声色,“不知……我的对手,都有哪些?”
“很多。”法夸尔耸了耸肩,“阿拉伯人的商会,印度人的商会,他们都对这份合约,志在必得。”
“当然,”他看着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充满了深意的、如同狐狸般的狡黠,“……我们,还是更倾向于与华人商会合作。毕竟,你们之间,有着先天的优势。”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呷了一口红茶。
然后,用一种充满了“善意”提醒的语气,不经意地透露道:
“当然,”他看着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如同狐狸般的狡黠,“……我们,还是更倾向于与华人商会合作。”
“毕竟,南洋华商总会,是你们汉人在南洋的联合会,他们熟悉大清国的交易规矩,在大清国朝廷之内,更是有着深厚的人脉和根基。”
“而且,”他放下茶杯,用一种充满了赞许的语气说道,“他们那位新上任的会长,非常能干。”
“了不起啊。”
我看着法夸尔,看着他那张挂着无可挑剔的、充满了官方意味笑容的脸,我眉头暗皱, 脸上,却同样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充满了“敬佩”的表情。
“原来如此。法夸尔先生考虑得如此周全,在下……佩服。”我缓缓地站起身,“不知,这次听证会的大约竞标时间,定在何时?我也好早做准备。”
“哦,这个嘛,”法夸尔故作沉吟,“大概……会在下个月的月中吧。具体的时间,总督府的秘书处,会提前通知所有具备资格的商会的。”
“好。”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那,我们就不打扰先生公务了。”
我礼貌地寒暄后就告辞。
回到船上的船舱之内,气氛沉重,大家都感受到和法夸尔的见面并不那么理想。
“什么狗屁的‘公平竞标’!我看他……他分明就是已经跟那个什么‘华商总会’穿上了一条裤子!故意在消遣我们!”陈闯门气呼呼地道。
“闯门,说这些没有用,我给你一些银元。你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星洲目前有意向参与竞标的商会或团体,好好查查天!”
“是!帮主!”陈闯门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和周博望,拉斐特和卡尔等商量对策。
我看着周博望,拉斐特和卡尔,声音低沉:“都说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周博望第一个开了口。“法夸尔这套水泄不通的言辞,不知真假,竞标似有被南洋华商总会内定之嫌。”
“帮主,”他缓缓说道,“法夸尔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西洋人那种特有的、虚伪的‘程序正义’。但其背后的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他,已经选好了人。这场所谓的‘听证会’,不过是一场演给我们看的戏罢了。”
“他之所以还愿意见我们,甚至摆出这副‘公平’的姿态,无非是想借我们这条‘过江猛龙’,去敲打敲打类似‘华商总会’这些团体,好为他自己,也为他背后的东印度公司,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将军,”拉斐特耸了耸肩,他那双蓝色的眼眸之中,闪烁着属于商人和军人特有的、最纯粹的实用主义,“恕我直言,这些英国人,骨子里……不过是一群更加贪婪的‘店铺老板’罢了。”
“他们想要的,不是什么‘公平’,而是……利润!”
“那个什么‘华商总会’,能给他们什么?人脉?规矩?不!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而我们,能给他们的,是整个婆罗洲北岸!是纳土纳!是未来那条畅通无阻的黄金航道!是每年实实在在的税银和无可替代的安全保障!”
“我们,不妨就按他们的规矩来!”拉斐特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提出一个……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商人,都无法拒绝的方案! 我不信,面对足以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真金白银,他们还会去选择那些……虚无缥缈的‘人脉’!”
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卡尔·施密特,这位来自普鲁士的、严谨的工程师,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将军,”他的声音,如同他设计的那些精密机械般冷静,而又充满了力量,“我认为,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从博弈的角度来看,”他看着我们,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感性,只有最纯粹的、冰冷的理性,“我们,是一个……变数。”
“我们是一股不受任何人控制的、拥有着强大军事力量的新兴力量。”
“尽管伍豪德爵士的委任状,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堂,但是,”他的话,一针见血,“英国人,也必然会忌惮,甚至恐惧,让我们这个‘变数’,在得到了那份足以富可敌国的代理权后,会变得更加强大, 更加难以掌控。”
“所以,他们,宁愿选择一个虽然贪婪、但却早已被他们摸透了底细、甚至可以随时出手打压的‘华商总会’,也未必会选择我们这个,充满了无限可能,也同样充满了无限威胁的‘盟友’。”
三个人,三种看法。却……都切中了要害。
我的心,彻底乱了。
“或许……”我看着那张巨大的南洋海图,那颗属于王者的雄心,在这一刻,第一次,产生了动摇,“……我们,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我们,是否应该直接去巴达维亚一趟,去拜会那位真正的南洋统治者——莱佛士爵士?”
“将军,不可!”卡尔第一个,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的想法。
“莱佛士爵士, 是一位真正的、充满了开拓精神的勇士。但他,也同样是一位极其看重‘规则’和‘体面’的英国绅士。”
“法夸尔, 是他最信任的、也是他亲自任命的、在这片区域,代表着他本人意志的全权代表。”
“我们若是贸然越过法夸尔, 直接找他,这,不仅是对法夸尔本人的巨大羞辱,更是对莱佛士爵士本人权威的公然挑衅!未必会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届时,我们,恐怕连坐上牌桌的资格,都将彻底失去!”
我看着眼前这三位对当前形势都拥有他们独到的观点的伙伴,一时间也难以抉择。
一个,看透了政治的虚伪。
一个,笃信利益的永恒。
一个,则洞悉了权力的平衡。
他们说的,都对。
但也正因为都对,才让我第一次,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纠结的绝境之中。
我,该怎么办?
卡尔那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博弈论分析,彻底切断了我们所有冒进的幻想。
硬闯巴达维亚,是政治上的自杀。而在星洲,我们又面临着法夸尔与华商总会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心照不宣的联盟。
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周博望上。
“先生,”我的声音,带着几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上次在星洲,您曾亲自登门,却不受南洋华商总会的待见。”
“您说……假若我这次亲自前去拜访,会不会……能谈到一丝合作的机遇?”
“毕竟,”我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自嘲,“我们,同是华人。”
“退而求其次,”我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那滋味,如同吞下了一块烧红的木炭,“若是不能独吞,那和他们合作, 共同拿下这份代理权,也未尝不可。”
我的话,让一旁的拉斐特和卡尔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他们看来,以我如今的实力,合作与分食,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字典里的词语。
周博望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虽然充满了不甘、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理智的光芒,他眼中露出了欣慰。
他知道,我终于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在王者的霸道与现实的残酷之间,寻找那条最艰难,却也最稳妥的平衡之道。
“帮主,”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这样做,未必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一来,我们会失去掉全部代理权的巨大利益,但也好歹能分一杯羹。”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总比与他们彻底撕破脸,最终两手空空,甚至两败俱伤,要好。关键是我们是后来者,在这次的牌局中,并无胜算。”
他又说:“上次, 学生登门,纯为试探。陆崧亨的儿子陆浩光,自然可以推说在槟榔屿, 避而不见。”
“但这一次,”周博望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精明的寒光,“是帮主您, 这个如今已是南洋诸岛上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亲自上门。”
“他,恐怕怎样都要给点面子。”
周博望的话,如同一盏灯,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是啊。
此一时,彼一时也。
“好!”我猛地一拍桌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那就……再会一会他们!”
“添官!备一份重礼!我们,再去一次……南洋华商总会!”
第二日,天光大亮。
我带领周博望和陈添官、陈闯门, 四人换上了一身体面的丝绸长衫,备上重礼,拜访南洋华商总会。
南洋华商总会是近年成立的,以多家大商行为主体的华人商会,在槟榔屿、巴达维亚有分会,总会成立在星洲。 其会馆修建得极为气派,三进三出、雕梁画栋,门口那两尊由整块福建青石雕刻而成的、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主人,拥有着何等尊贵的地位和富可敌国的财富。
这一次,门口的护院在看到我们那由纯金打造的、刻着“大纳土纳总督”字样的名帖之后,再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了。
出来接待的,依然是那几位元老,上次接待周博望的陈老板,李老板等人。
“哎呀呀!张总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为首的陈老板,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从那高高的门槛之后迎了出来。
他们一口寒暄,说得客套但毫无意义的废话。
“总督阁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里面奉茶!”
在那间充满了名贵红木香气和上等武夷岩茶氤氲茶香的正厅之内,我们分宾主落座。但这几位元老,却绝口不提我们要来谈何事。他们只是,极有默契地与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从星洲最近的天气,聊到大清国京城的趣闻;从我们近期的威名,又聊到他们各自商行那点无关痛痒的生意经。
茶,续了三道。
我心中的耐心,也终于被这杯温吞的茶水,消磨殆尽。
“几位老先生,”我缓缓地放下茶杯,那清脆的声响,让整个正厅都为之一静,“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心中有数。我想见的,是陆崧亨老先生,或是能真正主事的陆浩光大当家。”
“哎呀,张总督您看,这可真是不巧。”陈老板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了“真诚”的歉意,“陆浩光大当家他前几日刚刚才去了槟榔屿的分会,巡查业务,至今未返。”
李老板也接口道:“至于陆老爷子,他老人家近年身体抱恙,早已不过问会中事务,很久不出门了。总督大人有什么事,与我们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定会为您转达。”
又是这套说辞!
我看着他们,笑了。那笑容,冰冷,不带半分温度。
“几位老先生,”我缓缓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我张保仔,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我的时间,很宝贵。”
“英国人的那份代理权,价值几何,你我心中都有数。这等足以影响整个南洋未来数十年贸易格局的大事,”我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子,从他们那一张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说了不算。”
“还是,让能主事的人,出来与我谈吧。”
“张总督,这……”
“够了!”
我猛地一拍身旁的红木茶几!那由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沉重无比的茶几,竟被我这蕴含了内劲的一掌,拍得“嗡”的一声巨响,上面那套精美的青花瓷茶具,更是被震得跳起半尺多高,“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整个正厅,瞬间鸦雀无声!
那几个元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我看着他们,眼中,再无半分的客气,只剩下的霸道与杀意!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的声音冰冷,“去,叫能主事的人出来。”
“否则……”我缓缓地,将手按在了腰间那柄早已饮饱了无数鲜血的刀柄之上。
“……今日,我便拆了你们这座‘总会’!”
那几位本还想倚老卖老的元老,在感受到我身上那股滔天杀气之后,终于彻底怕了!
他们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商议了片刻。最终,还是那个陈老板,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总……总督大人息怒……”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在发抖,“您……您几位,还请……先到偏厅奉茶,稍作等候。”
“我……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请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周博望等人,走进了旁边那间同样雅致,却也小了许多的偏厅。
然而,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多时辰。
茶,早已从滚烫,喝到了冰凉。
偏厅之外,日影西斜。
周博望和陈添官的脸上,早已露出了不耐的神情。
我,却依旧稳坐如山。
我知道,这是对方最后的试探。
终于,就在我几乎要将那只茶杯捏碎的瞬间!
偏厅之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侍女那清脆的、恭敬无比的通报声,骤然响起!
“商会……陆夫人,到!”
那扇由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雕刻着精致兰花图案的房门,被缓缓地推开。
看到来人,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多少次魂牵梦绕,黯然神伤的时候,她的样子,如今却骤然不过咫尺。
茜薇……进来的是茜薇。
尽管已有三四年不见,但茜薇的音容笑貌,我何尝忘记过。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省城的陶陶居里,她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眸;她的巧笑倩兮,那对浅浅的酒涡,如同盛满了世间最甜美的蜜糖;我更记得,她那不谙世事的、充满了少女独有的可爱与纯真。
如今,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稚气略存,大波浪的卷发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随意地披在肩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剪裁合体的、宝蓝色的西式长裙,那繁复的蕾丝花边和收紧的腰线,将她那早已发育成熟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脸上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雍容而又充满了距离感的平静。依然粉雕玉琢般,明艳照人。
她进门一霎,可能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在与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愣了一下! 我清晰地捕捉到,她那握着檀香扇的小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她便已将那份震惊,死死地压回到了心底最深处。
“原来是张帮主,”她朝着我,微微地,福了一福,那动作,标准,而又充满了疏离,“好久不见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稳。但,我依旧能从中,听出那一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颤抖。
我彻底呆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张曾在我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反复出现的绝美俏脸,心头,如被万钧巨石,狠狠撞击!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半晌, 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良久。
我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茜薇……你……”
此时,茜薇却道:“张帮主,请叫我……陆夫人吧。”
她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之中,此刻,只剩下一种我完全无法读懂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