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被连夜送走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黑布，蒙在了四爷府的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静养”？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说法。是保护性的隔离，还是彻底的灭口，无人敢问，也无人能知。
苏荔站在窗前，指尖冰凉。她借邬先生之手递出的那句“担忧”，似乎起了作用，保下了柳儿的性命，但代价是让她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福晋院的秘密，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这决绝的处理方式，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府内的气氛愈发诡异。下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交谈声也低了许多，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福晋院和李氏院更是大门紧闭，异常安静，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苏荔强迫自己从柳儿事件的冲击中抽离出来。悲伤和恐惧于事无补，她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平静期，巩固自己的地位，并尽可能地从日常工作中挖掘更多信息。
她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邬先生建议的“府内账目格式优化”工作中。这既是德妃期望的“帮衬主子打理内务”，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设计了一套更精细的科目分类代码和汇总报表模板，重点针对采买、库房、各院份例等核心流程。在钱公公的默许下，她开始在小范围内试行，并耐心培训小邓子、小禄子等人使用新方法。
她的专业和耐心渐渐赢得了底层办事人员的信服，新方法带来的效率提升也初步显现。她在账房的权威，在无形中进一步巩固。
然而，她并未放松警惕。在整理和复核海量历史数据的过程中，她更加留意那些隐藏在数字背后的异常脉络。
这天，她在建立往年各院开支趋势模型时，需要调阅更早的账册。钱公公让她去库房旁边的旧档室自行查找。
旧档室积满灰尘，光线昏暗。苏荔在一排排落满灰尘的木架间艰难地翻找着。当她抽出一本康熙四十年的杂项开支簿时，不小心带落了架顶一册用油布包裹的、没有封皮的厚本子。
本子掉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字迹各异的记录，像是一本多人经手的流水杂记，并非正式账册。
苏荔本欲拾起放回，目光却被其中一页的几行字吸引住了。
那页记录的是某年某月几笔看似寻常的“程仪”、“炭敬”支出，金额不大，但收款人备注栏里，竟有几个写着“年二爷家人”、“年府管事”等字样！
年二爷？年羹尧？！
苏荔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么早的账目里，就有给年羹尧家的“孝敬”？虽然是以“程仪”、“炭敬”这种官场常见的冰炭孝敬名目，但出现在皇子府对臣子的私下账目里，意义就非同一般！
这证明四爷胤禛与年羹尧的联系，远比外界知道的更早、更密切！这些看似微小的“孝敬”，实则是维系政治同盟的润滑剂！
她强压住激动，飞快地翻阅这本杂记。里面零散记录着许多类似的开支，对象各异，事由模糊，但若仔细梳理，仿佛能看到一张隐秘的关系网络在账本深处隐隐浮现。
她不敢久留，迅速将关键页面的内容默记于心，然后将本子包好，小心放回原处。
回到账房，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工作，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次意外的发现，让她对四爷的布局有了更深的窥探。年羹尧这条线，恐怕是四爷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而福晋院之前的秘密活动，是否也与这条线有关？她不敢妄加揣测，但将这些信息深深加密在心底。
几天后，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宫里的德妃娘娘染了风寒，病倒了。
消息传到四爷府，胤禛当即入宫探视，府内气氛更加凝重。德妃是四爷在宫中最有力的依靠，她的健康状况，直接影响着四爷的地位和府中的运势。
苏荔心中也蒙上一层阴影。德妃这棵大树若有事，她这个刚被贴上标签的小卒，命运难料。
她更加谨言慎行，同时暗中留意府内各方势力的动向。
她发现，福晋院在李侧福晋的掌管下，似乎更加低调，但采买用药的记录有所增加，多是些安神补气的药材，像是福晋因德妃生病而忧思过重。这看起来合情合理。
而李氏院那边，却有些微妙的变化。侧福晋李氏近日往福晋院请安的次数似乎勤了些，她院里的用度也略显“节俭”，但苏荔在核对票据时，发现了几笔给城外某处庵堂的“香火钱”和“布施”，金额不小，经手人是吴嬷嬷。
庵堂？苏荔立刻联想到被送走的柳儿！李氏院给柳儿所在的庵堂布施？是示好？是封口？还是另有图谋？
她将疑点记下，但暂不深究。
德妃生病的阴影笼罩下，四爷府仿佛进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期，但苏荔能感觉到，这静默之下，是各方势力更加紧张的观望和盘算。
这天傍晚，苏荔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目，准备离开时，高毋庸突然来了账房，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苏荔和钱公公。
“宫里传来消息，”高毋庸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医诊断，娘娘的风寒……恐有转为肺疾之兆，万岁爷已加派太医会诊。”
肺疾！在这个时代，几乎是致命的代名词！
钱公公吓得脸都白了：“这……这如何是好！”
苏荔也倒吸一口冷气，心沉到了谷底。德妃的病比想象的更严重！四爷府的天空，真的要变了！
高毋庸目光锐利地看向苏荔：“钮钴禄氏，贝勒爷近日心忧娘娘，无暇他顾。府中一应事务，尤以账目银钱为重，你需更加仔细，各处用度核销，务必从严，凡有不合规制、用途不明者，一律暂缓，记录在案，随时备查！明白吗？”
“嗻！奴才明白！”苏荔凛然应道。这是要收紧银根，严格控制府内动向，以防不测！也意味着，她的稽核权力被临时扩大了，但责任和风险也倍增！
“非常时期，一切以稳妥为上！”高毋庸又叮嘱了一句，便匆匆离开了。
钱公公忧心忡忡地对苏荔说：“姑娘，这可真是……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啊！”
苏荔点点头，心情无比沉重。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德妃病重，四爷府如同失去屏障的孤舟，随时可能被风浪吞噬。而府内的暗流，也必会趁势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苏荔如履薄冰。她严格执行高毋庸的命令，对每一张票据都反复核对，对任何稍有疑点的开支都坚决暂缓，并详细记录理由。
果然，她的严格引来了不少抱怨。各院管事见她油盐不进，态度强硬，私下里颇有微词。但她不为所动，坚持原则。
她知道，此刻的严格，既是对四爷府的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李氏院的吴嬷嬷又来报销一批开支，其中有一张购买“上等老山参”的票据，事由是“侧福晋孝敬福晋，为娘娘祈福”。
理由冠冕堂皇，金额也合理。但苏荔注意到，票据上的药铺印章有些模糊，经手人签字笔迹也与往常略有不同。
若是平时，她或许会通融。但在此敏感时刻，她不敢大意。
她客气但坚定地对吴嬷嬷说：“嬷嬷见谅，非是奴才刁难。只是高总管严令，非常时期，所有开支需格外清晰。这老山参是贵重之物，可否请嬷嬷出示一下药铺的详细货单或福晋院那边的收讫凭证？奴才登记清楚，也好备案。”
吴嬷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生硬：“怎么？钮钴禄姑娘如今是连福晋和侧福晋的孝心都要查问了吗？这参是侧福晋体己银子买的，一片诚心，还要什么凭证？”
苏荔不卑不亢：“嬷嬷言重了。奴才只是按规矩办事，正是为了不辜负主子们的孝心，免得日后说不清楚。若嬷嬷不便，此事可暂缓，待高总管示下。”
她软中带硬，将责任推给了规矩和高毋庸。
吴嬷嬷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好！好得很！姑娘如今是越发有主意了！我这就去回禀侧福晋！”说罢，拂袖而去。
苏荔知道，这下是把李氏院得罪狠了。但她别无选择。
她将此事记录在案，标注“待核实”。
傍晚，她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夜色渐深，她正准备歇下，窗外突然又传来了那熟悉的、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苏荔的心一紧，走到窗边，低声道：“谁？”
窗外沉默片刻，传来那个沙哑的声音，这次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
“宫中有变，速查近日所有与热河、密云等地庄院往来账目，尤其注意大额‘修缮’、‘犒赏’支出。切记，只看不说，记录即可，万勿深究！风雨欲来，自保为上！”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急速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苏荔僵在窗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宫中有变？热河？密云？这些是皇家园林和行宫所在地！大额修缮犒赏支出？
这暗示的是什么？是德妃病情恶化？还是……宫里有更大的变故？四爷在暗中调动资源？准备后路？
“风雨欲来，自保为上！”
这八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苏荔心上。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这场风暴最核心的机密边缘！
不敢有丝毫耽搁，苏荔立刻转身，找出钥匙，直奔账房而去。
夜色深沉，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苏荔翻出最近半年的所有外庄往来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开始疯狂地查找与热河、密云等地相关的记录。
她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目光却异常锐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账目上，瞳孔骤然收缩！
账目显示，就在半月前，热河一处隶属四爷府的庄园，有一笔巨额支出，事由是“行宫外围墙垣应急修缮”，金额高达五千两！经手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验收人签章……竟然是内务府广储司的印鉴！
行宫修缮？内务府验收？四爷府的庄子支付？这流程太不寻常了！而且金额巨大！
几乎在同一时期，密云另一处庄子也有一笔三千两的支出，事由是“犒赏护院丁壮”，经手人同样陌生。
两笔支出，时间相近，事由牵强，金额庞大！
苏荔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不敢再看下去，迅速将这两笔异常记录的详细信息加密抄录下来，然后将账册恢复原状，吹熄灯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账房。
回到住处，她将纸条贴身藏好，心脏狂跳不止。
她明白，自己可能发现了四爷在德妃病重期间，暗中进行重大布局的冰山一角！这绝对是最高机密！
“只看不说，记录即可，万勿深究！”
神秘人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她紧紧攥着拳头，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第二天，苏荔装作若无其事地照常工作，但暗中高度警惕着府内的一切动静。
上午平静度过。
午后，天空阴沉下来，乌云密布，仿佛随时要下一场暴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府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门房惊慌的通报声和高毋庸急促的脚步声。
苏荔正在账房核对票据，闻声心头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高毋庸脸色煞白地冲进账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对所有人宣布：
“宫里头……刚传来急报……德妃娘娘……薨了！”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际，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倾盆大雨瞬间瓢泼而下。
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苏荔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账册上，溅开一团墨渍。
她望着窗外如注的暴雨，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天，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