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杆处副统领带来的消息,如同深夜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迷雾下的狰狞轮廓,却又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那尊可能牵扯到年家、甚至指向“巫蛊”、“祈福”这等宫闱大忌的玛瑙罗汉,静静地躺在长春仙馆的偏殿角落,覆着锦缎,却比任何出鞘的利刃都更令人心悸。
苏荔一夜未眠。
她独坐灯下,脑中反复推演着副统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已故库吏的“意外”落井,活口库吏的闪烁其词,银两流向的复杂脉络,最终指向皇觉寺那尊落在年老夫人名下的古佛……线索环环相扣,却又在最关键处显得证据单薄。就像一副拼图,形状已隐约可辨,却缺少几块决定性的核心碎片。
这绝非巧合。这是精心设计的局。年贵妃,或者她背后的人,意图一石二鸟。既能利用陈年旧账将她苏荔拖下水,担上“查案不力”或“裁赃构陷”的罪名,又能将“亵渎祭祀”、“贪墨宫帑”的污水反泼回来,甚至可能借此攀扯出更可怕的“诅咒”嫌疑。
毒,真是太毒了。
直接禀报雍正?凭目前这些间接证据和单一口供,力度不够,极易被反咬一口,打草惊蛇。雍正多疑,在确凿铁证面前,绝不会仅凭推测动摇对年羹尧乃至年贵妃的看法,尤其是在前朝局势微妙的当下。
按下不动?那便是坐视危机蔓延,年贵妃定然还有后手,那尊玛瑙罗汉就是悬顶之剑,不知何时落下。
天光微亮时,苏荔眼中已布满血丝,心中却有了决断。不能急,不能乱。年贵妃希望她自乱阵脚,她偏要稳如磐石。这局棋,比的是耐心,是看谁先露出破绽。
“云珠。”她声音沙哑地唤道。
“娘娘。”云珠一直守在门外,闻声立刻进来,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两件事。”苏荔语气沉静,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却异常坚定,“第一,偏殿那尊罗汉,加派人手,明松暗紧地看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挪动分毫。它怎么来的,就让它怎么待着。”
“第二,”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让我们的人,盯紧翊坤宫所有出入人员,特别是与宫外有联系的。还有,内务府那个活着的库吏,粘杆处既然已经控制,让他们务必撬开他的嘴,但要隐秘,绝不能让他‘被自尽’或翻供。我要知道,当初是谁暗示或逼迫他做假账,银子的最终去向,还有那尊罗汉,到底是谁的主意,经了谁的手。”
“是,娘娘。”云珠凛然应下,匆匆去办。
苏荔起身,用冷水扑了扑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走到摇床边,看着弘曕酣睡的稚嫩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谁想伤害她的孩子,谁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敌。
接下来的几日,长春仙馆外松内紧,表面一切如常。苏荔依旧每日处理宫务,批阅文书,神色平静,甚至对年贵妃前日送来的那对金丝珐琅鸟笼挂件,也让人登记入库,还特意让云珠去翊坤宫道了谢,语气温和,仿佛全然未觉风雨欲来。
她这般沉得住气,反倒让某些暗中窥伺的人摸不着头脑。翊坤宫那边,也异乎寻常地安静下来,不再有新的“赏赐”或动静。
这日午后,苏荔正在翻阅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夏季宫中用冰的预算章程,苏培盛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
“娘娘,万岁爷今儿在养心殿看了会儿折子,似是心情尚可,午后歇晌起来,尝了块新进贡的哈密瓜,说是不错,让奴才给娘娘和六阿哥送些来。”
苏荔忙起身谢恩。小太监捧上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切好的、晶莹剔透的瓜瓤。
“皇上还说了,”苏培盛垂手道,“娘娘近日协理宫务,甚是辛劳,六阿哥也渐大了,天气炎热,长春仙馆地气好,凉爽些,让娘娘安心带着阿哥住着,不必为些许琐事烦心。”
苏荔心中一动。雍正这话,看似是寻常的关怀赏赐,但“不必为些许琐事烦心”一句,却透着深意。是在宽慰她?还是……暗示知道了什么,让她稍安勿躁?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恭敬道:“请公公回禀皇上,瓜果甘美,圣恩浩荡,奴婢与阿哥感激不尽。定当恪尽职守,照料好阿哥,不负皇上垂爱。”
苏培盛笑着应了,又闲话两句,便退下了。
苏荔看着那盒鲜嫩的瓜果,心思电转。雍正此刻送来关怀,是巧合,还是某种信号?他是否已通过粘杆处知晓了玛瑙罗汉和账目线索的事?他按兵不动,是在等待,还是在权衡?
帝心难测。苏荔压下翻腾的思绪,告诫自己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她让云珠将瓜果分给宫人,自己只略尝了一小块,便继续埋首案牍。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瓜果事件后的第二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牌子求见——竟是久不露面、一向以“老病”自居的裕妃耿氏。
裕妃耿明月,资历老,位份高,但因性子沉闷,不善逢迎,又无子嗣,在宫中如同隐形人一般,平日只在自己宫里养花念佛,极少与人往来。她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苏荔心中警惕,面上却热情地将人请了进来。
裕妃确实老态龙钟,被宫女搀扶着,走路颤巍巍的。行礼寒暄后,她捧着茶盏,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年宫里的花开得不好,又抱怨天气闷热,旧疾复发。
苏荔耐心陪着,心中却知她绝非只为闲聊而来。
果然,兜了半日圈子,裕妃才仿佛不经意般叹道:“这人老了,就爱回想旧事。昨儿个收拾箱笼,竟翻出当年孝懿仁皇后赏的一尊白玉小佛,说是能安神定惊。老婆子我福薄,用不上这等好东西,想着六阿哥年幼,或许正用得着。”
苏荔心中警铃大作!又是佛像!?
她忙笑道:“裕妃姐姐太客气了。孝懿仁皇后的赏赐,是姐姐的福分,妹妹和阿哥怎敢夺爱?且阿哥如今有乳母嬷嬷们精心看顾,一切安好,实在不敢劳动姐姐。”
裕妃浑浊的老眼看了苏荔片刻,慢悠悠道:“妹妹是个有福的,阿哥也健壮。是老婆子多事了。”她顿了顿,又似自言自语般喃喃,“这宫里啊,有时候东西是好是坏,难说得很。有些东西,沾了因果,反倒不美。还是清清静静的好。”
说完,她便起身,称身子乏了,要回去歇着。
苏荔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看着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转角,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裕妃这番话,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受人指使,来试探她的态度?那尊白玉小佛,是真有其物,还是随口一提的幌子?她口中的“因果”,指的是什么?是那尊玛瑙罗汉,还是更深的阴谋?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回到殿中,苏荔独坐良久。年贵妃的咄咄逼人,裕妃的莫名到访,雍正意味深长的赏赐……一切迹象都表明,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而她,就是网中央的猎物。
不,她不能做猎物。
苏荔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她铺开纸笔,开始以极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近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何时收到何物,何人到访,说了何话,一字不差。同时,她将粘杆处汇报的线索,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注在相应的位置。
她要把这团乱麻,重新梳理清楚。年贵妃想用阳谋逼她,用阴谋害她,那她就用最拿手的东西反击——数据,逻辑,还有……耐心。
风雨欲来,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看最后,是谁能在这紫禁城的惊涛骇浪中,稳坐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