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振中那番带着居高临下“点拨”意味的话，如同冰冷的雨水，泼在喧嚣的开业典礼现场。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张骑鹤，等待着这个少年脸上出现预想中的窘迫、退缩或者至少是沉默。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张骑鹤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锣鼓声淹没的嗤笑。
张骑鹤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董振中审视的眼神，非但没有丝毫怯懦，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伸手指了指眼前人头攒动、生意火爆的“普玛特”超市，又虚指了一下远处依稀可见的、略显陈旧的“人民商场”大楼方向，语气平淡却清晰地开口。
“董叔叔，引进这样一家资金雄厚、模式新颖的大型超市，对丰富县城商业确实是好事。不过，我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您作为人民商场的总经理，将这样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直接引入自家门口，短期内客流和销售额必然被分流冲击。请问，人民商场下一步将如何应对？是准备转型升级，与‘普玛特’差异化竞争？还是……另有打算？”
此言一出，董振中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
他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
这问题太尖锐了！
直指核心矛盾！
这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能问出的问题，这更像是一个商业对手或者资深分析师在质疑他的战略决策！
这小子……他怎么懂这些？他怎么敢问这些？
一股被冒犯的愠怒涌上董振中心头，但他毕竟城府极深，迅速压下情绪，脸上恢复沉稳，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冷意和教训的口吻。
“小张同学，你一个学生，关心好你的学习成绩就行了。商业上的事情，复杂得很，不是你看表面那么简单。引进‘普玛特’是县里优化商业布局的大战略，是经过充分论证的！人民商场自有安排，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懒得再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多费口舌，觉得刚才那番“现实教育”已经足够让这穷小子认清差距了。
转头对身边的司机小刘低声吩咐道：“小刘，你陪着小张同学在这里看看，别让他乱跑。”
语气中的意思很明显——看住他。
“好的，董总，您放心。”
司机小刘连忙点头，然后站得离张骑鹤近了些，脸上带着一种为领导服务的、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董振中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瞬间堆起热情而得体的笑容，迈步走向开业典礼的主席台方向，与那些前来剪彩的县领导、商界来宾们握手寒暄去了。
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充分展现着一个国企老总的长袖善舞。
司机小刘见张骑鹤站在原地，目光似乎被台上的热闹吸引，便也放松下来，或许是为了完成董总“震慑”的任务，带着几分卖弄的语气，低声向张骑鹤介绍着台上那些意气风发的人物。
“小张同学，你看，那个穿深蓝色西装、正在和董总握手的是咱们县主管商贸的赵副县长……那边胖胖的是工商局王局长……那个戴眼镜的，是南方来的大老板盛总，听说身家过亿呢！还有那个……”
小刘每介绍一个，语气中就多一分与有荣焉的优越感，仿佛能近距离接触这些“大人物”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试图用这种“见识”来碾压身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学生。
然而，张骑鹤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副县长？局长？身家过亿的老板？
在前世见过更大风浪的眼里，这些县城里的“人物”，实在激不起他内心太多波澜。
他更感兴趣的是观察这热闹场面背后所折射出的2003年小县城的商业生态和消费活力。
这种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让本想炫耀的小刘心里暗暗诧异：这小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换了我在他这个年纪这场合，早吓傻了或者羡慕死了，他居然好像在……看戏？
这时，开业典礼的重头戏之一登场了。
超市老板盛总花重金从省城请来了着名的电视台主持人，一对俊男靓女闪亮登场，专业范儿十足，台风稳健，言辞幽默，立刻引来了台下观众的一片惊呼和热烈掌声。
这排场，确实彰显了投资方的雄厚实力。
接着，超市老板盛总上台致辞，无非是感谢政府支持、看好马陵县投资环境、承诺诚信经营之类的话。然后是县领导致辞，强调优化营商环境、欢迎投资之类的官话。
张骑鹤听得津津有味，倒不是内容多精彩，而是这些话语背后透出的政策导向和经济脉搏，有一种重温“新闻联播”的感觉，帮助他更好地把握这个时代的节奏。
司机小刘见他听得“专注”，心里更是纳闷：这穷小子，还能听懂这个？
就在这时，主持人用更加高昂的语调介绍。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盛总为了此次投资，可谓做足了功课，诚意满满！在此之前，他特意邀请了金陵工商管理学院的着名学者宋之舟教授及其团队，历时一个月，对马陵县的投资环境、商业生态、消费潜力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实地考察和科学论证！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宋之舟教授上台，为大家分享他的考察成果和精彩见解！”
掌声中，一位年约五十出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步履稳健的学者走上台，正是宋之舟教授。他接过话筒，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各位领导，各位朋友，大家好！非常荣幸受盛总之邀，来到美丽的马陵县……” 宋教授的开场白从容不迫，尽显学者风范。
接着，他切入正题，开始引用一系列专业数据，介绍他的团队如何运用科学方法对马陵县的人口结构、收入水平、消费习惯、商业分布等进行了详细调研和分析。
侃侃而谈中，用各种数据论证马陵县居民消费潜力巨大，商业升级空间广阔，投资“普玛特”此类现代超市前景光明。
讲述专业、严谨，充满了学术自信。
“……因此，我们的结论是，马陵县完全具备支撑现代化零售业态的消费基础和增长动能！我们呼吁，有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够像盛总一样，看好马陵，投资马陵，共赢未来！”
宋教授的演讲到了尾声，充满激情。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领导和投资商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然而，就在宋教授意气风发地准备做最后总结时，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前排的观众。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地方——司机小刘身边，那个穿着普通t恤、身材清瘦、面容稚嫩的少年身上。
此刻，那个少年脸上既没有周围人的兴奋和赞许，也没有普通学生可能有的茫然或崇拜，反而……带着一种极其明显的、不屑一顾的表情！
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那种仿佛在听“陈词滥调”的淡漠，在周围一片赞赏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眼！
宋之舟教授在高校任教多年，又是知名学者，到哪里都是备受尊敬，何曾在一个半大孩子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尤其是在他刚刚完成一场自认为数据翔实、论证精彩的演讲之后！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上了宋教授的心头！这哪来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叫商业模型吗？懂什么叫数据分析吗？竟敢对他的研究成果露出这种表情？！
宋教授到底是学者，强压着火气，没有当场发作，但演讲的兴致已经被败坏了大半。
他草草结束了讲话，脸色不太好看地走下了台。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又冷冷地瞥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校服少年一眼。
司机小刘也注意到了宋教授不善的目光和张骑鹤那“不合时宜”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臭小子，又闯祸了！董总让他看住人，这下可好，直接把贵宾给得罪了！
张骑鹤却对宋教授的目光和周围微妙的气氛恍若未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宋教授的数据或许没错，但论证逻辑在张骑鹤（明旭峰）看来，过于理想化和学院派，严重低估了小县城人情社会、消费惯性以及国有商场僵化体制对新兴商业形态的潜在制约。
这种“纸上谈兵”的报告，他前世见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董振中应酬完，脸色微沉地走了回来。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刚才台上的小插曲和宋教授不悦的目光。他走到张骑鹤面前，眼神冰冷，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
“张骑鹤！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宋教授是知名学者，盛总请来的贵宾！你懂什么？就在那儿装模作样！净给我丢人现眼！”
话音刚落，一个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董总，这位小同学是……？”
几人转头，只见宋之舟教授竟然也走了过来，脸上虽然还勉强维持着学者的风度，但眼神里的愠怒却掩饰不住。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张骑鹤，显然是想亲自来“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董振中连忙换上笑脸，带着歉意解释道：“宋教授，您千万别介意！这是我家丫头的一个同班同学，叫张骑鹤，孩子小，不懂事，可能……可能是没听懂您高深的理论，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严厉地警告张骑鹤闭嘴。
宋教授却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提携后进”的宽容姿态，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考较和不满。
“哎，董总言重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我只是好奇，这位小同学刚才听我演讲时，似乎……颇不以为然？是不是对我引用的数据，或者分析模型，有什么不同的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嘛，学术讨论，百花齐放。”
这话看似鼓励，实则将张骑鹤架在火上烤——一个高中生，能对大学教授的学术报告有什么“见解”？这分明是想让张骑鹤当众出丑，坐实他“狂妄无知”的罪名。
司机小刘紧张得手心冒汗，董振中的脸色也更加难看，周围几个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人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然而，面对宋教授这绵里藏针的质问和周围无形的压力，张骑鹤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抬起眼，迎上宋教授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少年桀骜与前世阅历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语气轻松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宋教授，您那套数据，太复杂了。其实，判断一个地方值不值得投资，哪需要那么多数据？在我看来，三个方面就足够了。”
“哦？”
宋教授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话茬追问，语气带着浓浓的怀疑和讥讽，“三个方面？哪三个方面？小同学不妨说得具体点，也让宋某学习学习？”
董振中和司机小刘也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张骑鹤要搞什么名堂。
在几人聚焦的目光下，张骑鹤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食指，慢悠悠地开口。
“这第一嘛，简单。您晚上别住招待所，去咱们县最高档的夜总会逛逛。”
他语速不快，却石破天惊，“看看里面的装修够不够豪华，音响够不够震，陪酒的姑娘……哦不，服务员够不够漂亮，玩法够不够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