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寺公馆今夜灯火通明。这座融合了和式庭院与西洋楼宇风格的宅邸,在寒冬里张开了温暖的怀抱,迎接哈尔滨各界有头有脸的宾客。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正在这里举行。
公馆主厅被装饰得富丽堂皇,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光可鉴人的拼花地板。墙壁上悬挂着厚重的丝绒帷幕,角落里摆放着从暖房里搬来的珍稀植物。一支来自白俄的小型管弦乐队在乐池中演奏着舒缓的华尔兹,音符如同流淌的蜜糖,缠绕在衣香鬓影之间。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几乎所有来宾都戴着精心准备的面具,从华丽的威尼斯风格到仅遮住眼部的简单半面罩,形态各异。这使得整个舞会弥漫着一种神秘而暧昧的气氛,身份在面具后变得模糊,言语和眼神也因此多了几分试探与大胆。
周瑾瑜和顾婉茹准时抵达。周瑾瑜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晚礼服,脸上戴着配套的黑色半面罩,遮住了他鼻梁以上的部分,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他扮演的是罗密欧,但并非戏剧中那个冲动的少年,更像是一位沉稳的贵族。
顾婉茹则是一身宝蓝色的丝绒长裙,裙摆曳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只镶嵌着细碎水晶和蓝色羽毛的威尼斯面具,华丽而精致,将她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与流光之后,只留下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唇和一小截白皙的下巴。她是朱丽叶,面具下的眼神清澈而警惕。
他们的装扮既符合舞会主题,又恰到好处地提供了掩护。在人群中,他们很快成为了瞩目的焦点之一——一对容貌出众、气质卓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放松点,记住我们只是来参加舞会的普通宾客。”周瑾瑜微微侧头,在顾婉茹耳边低语,他的声音被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掩盖,只有她能听清,“享受音乐,享受舞蹈,但眼睛要亮着。”
顾婉茹轻轻点头,挽着他臂弯的手微微收紧,表示明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稍快,但并非完全因为紧张,还有一种置身于巨大危险边缘的、奇异的兴奋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派对的氛围中。
他们与小野寺夫妇寒暄。小野寺领事穿着传统的和服,笑容可掬,他的夫人则是一身华丽的振袖,对顾婉茹的装扮赞不绝口。“周夫人,您今晚真是光彩照人,这身朱丽叶的装扮太适合您了。”
“夫人您过奖了,您的振袖才真是美轮美奂。”顾婉茹微笑着回应,语气自然得体。
周瑾瑜也与小野寺领事聊了几句关于近期市政和无关紧要的公务话题,姿态从容,完全是一副尽职且得体的官员模样。
然而,顾婉茹的余光始终在搜寻那个特定的身影。没过多久,她看到了他。
清水一郎也来了。他并没有像多数人那样穿着夸张的戏服,依旧是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只是脸上多了一个简单的黑色眼罩,这反而让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更加突出。他独自站在靠近餐台的一角,手中端着一杯香槟,并没有饮用,只是轻轻晃动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全场,但顾婉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探照灯,多次有意无意地从她和周瑾瑜身上掠过。
他果然来了。顾婉茹的心弦绷紧了一分。
舞会正式开始,音乐变得欢快起来。周瑾瑜自然地朝顾婉茹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顾婉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滑入舞池。
在悠扬的舞曲中,他们随着人群旋转。周瑾瑜的舞步稳健而引领有力,顾婉茹则轻盈地跟随。水晶灯的光芒在他们身上流转,宝蓝色的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一对极为登对、感情甚笃的夫妻。
但在面具的遮掩下,他们的交流无声而高效。
在一次旋转靠近时,周瑾瑜的嘴唇几乎未动,声音极低地送入顾婉茹耳中:“一点钟方向,穿灰色西装戴鹰首面具的,是宪兵队新来的副队长,注意保持距离。”
顾婉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将那个身影记在心里。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浸在舞蹈中的微笑。
又一轮旋转,顾婉茹借着依偎的姿势,低声快速说道:“我看到小野寺夫人刚才和一位穿着和服的老者去了偏厅,那位老者我上次在领事馆好像见过,可能是工程部门的人。”
周瑾瑜的手臂微微收紧,表示收到。他们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舞伴,不仅在舞步上天衣无缝,更在信息的传递上心有灵犀。华丽的面具和优美的舞姿,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色。
清水一郎始终在远处观察着他们。他看到周瑾瑜沉稳的引领,看到顾婉茹优雅的回应,看到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那么完美。但他心中的疑窦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种完美而更加警惕。他注意到,周瑾瑜似乎对那几个挂着几幅装饰性油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那几幅画并非名家之作,只是应景的摆设。这细微的举动,是否与之前那份报告中隐晦提及的“对绘画的兴趣”有关?
一曲终了,周瑾瑜和顾婉茹相携走出舞池,来到饮料区稍作休息。周瑾瑜为顾婉茹取了一杯果汁。
“感觉怎么样?”他低声问。
“还好。”顾婉茹接过杯子,指尖有些冰凉,“清水一直在看我们。”
“我知道。”周瑾瑜语气平静,“他在评估,也在等待。我们按计划进行。”
就在这时,清水一郎端着酒杯,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透过眼罩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科长,周夫人。”清水一郎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日语打招呼,“二位今晚的装扮十分出色,尤其是周夫人,颇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感。”
“清水先生过誉了。”周瑾瑜微微颔首,用流利的日语回应,“您这身倒是简约,反而更显气势。”
顾婉茹也微微欠身,露出一个符合她“富家女”身份的、略带腼腆的笑容,没有说话。在这种场合,由周瑾瑜作为主要交流对象更为合适。
清水一郎的目光转向顾婉茹,看似随意地问道:“周夫人似乎对今晚的音乐很欣赏?我看您刚才跳舞时很投入。”
来了。顾婉茹心中警铃微作,但脸上笑容不变,用略带南方口音的中文柔声回答:“是啊,这支华尔兹旋律很优美,让人忍不住想跳舞。”她刻意回避了对音乐本身的具体评价,只表达了最直观的感受。
清水一郎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音乐,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说起来,最近哈尔滨似乎艺术活动不少。我听说新京有位画家要来办展,风格颇有些……特别,不知周科长和周夫人可有兴趣?”
周瑾瑜心中一动,知道对方开始触碰他们故意留下的“鱼饵”了。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一丝兴趣的表情:“哦?是那位擅长北满风光的冈崎先生吗?我略有耳闻,据说他的画风受西洋印象派影响,色彩运用很大胆。倒是有些新奇。”他的语气把握得很好,像是偶然听说,带着一点上层人士附庸风雅的随意,既没有表现出过于热衷,也没有完全无视。
清水一郎仔细捕捉着周瑾瑜的每一丝表情和语气,试图分辨其中有多少表演的成分。“看来周科长对绘画也有些研究?”
“研究谈不上,”周瑾瑜笑了笑,摆了摆手,“只是闲暇时翻看过几本画册,比起专业的鉴赏家,差得远了。倒是婉茹,”他自然地转向顾婉茹,语气带着一丝丈夫对妻子才艺的小小炫耀,“她在家乡时,跟着家庭教师学过一些素描,对色彩和构图比我在行些。”
顾婉茹适时地垂下眼帘,略带娇嗔地轻轻拍了周瑾瑜的手臂一下:“瑾瑜,你又在清水先生面前胡说,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算是在行。”她将“学过一些素描”与“家庭教师”联系起来,符合她南洋富商之女的背景,又将程度限定在“三脚猫功夫”,既回应了话题,又堵住了可能深入探讨专业细节的路。
清水一郎看着他们夫妻之间这看似自然无比的互动,眼神深邃。周瑾瑜提到了“印象派”,顾婉茹承认了“学过素描”,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故意留下的线索以及他之前的推测若合符节。但,这是真相,还是他们精心排演的另一场戏?
他暂时无法判断。这场假面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真正的意图和身份,都隐藏在华服与笑语之下。
就在这时,乐队奏起了一首新的、节奏更快的舞曲。清水一郎忽然向前一步,微微欠身,向顾婉茹伸出了手,他的目光透过眼罩,直直地落在顾婉茹被面具遮挡的脸上。
“周夫人,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跳一支舞?”
气氛瞬间凝滞。周瑾瑜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收敛了一瞬,顾婉茹挽着他手臂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周围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清水一郎那只伸出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八十三章 完)
【下一章预告:清水一郎在舞池中向顾婉茹发动了直接的心理攻击,一句低语让她瞬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