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科取士的圣旨,没有通过传统的吏部文书层层下发,而是直接以《大明日报》头版头条的形式,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大明疆域。
报纸上,用最大号的宋体字,刊印着那颠覆性的标题——《皇帝诏曰:开工科取士,不拘一格降人才》。
政令内容清晰、直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其一,凡大明子民,无论士农工商,不问出身贵贱,不分南北东西,只要识文断字,皆可报考。
其二,考试内容分为三场。初试算学,考代数几何;复试格物,考物理化学;殿试实操,根据考生专长,或设计图纸,或现场操作。
其三,考试范围,尽出《天工开物·贰》与《九章算术》。
政令一出,天下震动。
如果说之前编撰《天工开物》还只是让儒家道统感到威胁,那工科取士,就是直接挖了他们的祖坟。
数千年来,读书、科举、做官,是天下士人唯一且至高无上的道路。
这条路,被儒家经典和八股文章牢牢把控着。
现在,皇帝却硬生生在旁边,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铺满了铁轨与水泥的康庄大道。
反应最激烈的,莫过于江南。
这里是文风最盛,书院最多,科举中榜人数冠绝全国之地,也是士绅集团利益最盘根错节的核心区。
苏州,紫阳书院。
数百名青衫士子,在山长张东林——一位名满江南的大儒的带领下,焚香祭告孔子圣像。
“圣人在上,道统沦丧!今有君王,不尊古法,倒行逆施,欲以工匠之术,取代圣人之学!”
“此乃以工代儒,以术乱道!我辈读书人,若不奋起抗争,何以面对天下苍生,何以对得起先师教诲!”
张东林声泪俱下,痛心疾首。
“我紫阳书院,今日在此立誓,凡我门下弟子,若有敢习那《天工开物》,报考那工科妖考者,立刻逐出师门,其名永刻于书院耻辱柱上!”
“抵制工科妖考!扞卫圣人大道!”
“以工代儒,是为无君无父!”
群情激奋,呼声震天。
很快,应天、松江、杭州……整个江南的着名书院,纷纷发表联合声明,抵制工科,并严禁门下所有弟子报考。
一场轰轰烈烈的道统保卫战,就此拉开序幕。
消息传到京城,朱由检正在御书房内,看着一张巨大的全国矿产资源分布图。
他对江南的抵制,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检测到江南地区出现群体性舆论抵制。】
【威胁等级:低。】
【启动反制措施:利益分化。】
他头也不回地对王承恩说道:“再发一期《大明日报》。”
第二天,一份红纸印刷的号外,再次传遍天下。
内容更为简单粗暴。
《工科录取者待遇及晋升条例(试行)》
一、凡工科及第者,无论名次,一律授予“格物郎”官身,等同进士出身,享正七品俸禄。
二、工科前三甲,状元授“翰林院格物学士”(从五品),榜眼、探花授“工部格物郎中”(正六品)。
三、所有工科录取者,起步俸禄,为同级别文官之两倍。
四、录取后,即刻分配至京徐大运河工程、京通铁路筹备处、西山军工厂、皇家资源署等核心要害部门,授予实权,参与国家重大工程项目。
五、后续晋升,不按资历,只看KpI。凡有重大技术突破或项目贡献者,可破格提拔。三年之内,可晋升至四品“格物侍郎”。
这份赤裸裸,充满了铜臭味和权力诱惑的条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那些还在高喊“扞卫道统”的士子心上。
道统是很高尚,但圣人不能让你吃饱饭。
俸禄翻倍,起步就是实权,三年就能干到四品大员……
这对比那些考上进士,还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或者外放去当个七品县令,熬上十年都未必能升迁的传统文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江南士绅们用“道统”和“师门”编织的铁幕,被这简单粗暴的利益,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
苏州,张家。
族长张东林,正是那位带头抵制工科的大儒。
他治家极严,家中的藏书阁,早已将所有《天工开物》列为禁书,并三令五申,族中子弟,不得触碰分毫。
他的一个庶子,名叫张承业,年方十九。
因为不喜八股,在科举上毫无天分,平日里在家族中受尽了白眼和冷遇,被视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个废物,却对《九章算术》和各种机关巧计,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
工科的告示一出,张承业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不敢公开反抗,便偷偷将自己攒了多年的几两碎银,塞给了府中那位被父亲同样看不起,认为浑身匠气的账房老先生。
老先生算了一辈子账,对数字极为敏感,早就将《天工开物·算学篇》研究得滚瓜烂熟。
于是,每到深夜,当张府陷入沉睡,张承业的西厢房里,总会亮起一豆微弱的灯光。
他将一本《天工开物》,小心翼翼地藏在《四书集注》的硬壳书套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些全新的知识。
当他的兄弟们还在摇头晃脑地背诵“子曰诗云”时,他已经能熟练地计算出抛物线的轨迹;当他的兄弟们还在苦苦思索如何破题时,他已经在草纸上画出了一套利用水力驱动的联动式纺织机的草图。
两个月后,京城。
大明第一届工科考试,在新建的皇家格物院内,正式开考。
考场内外,气氛截然不同。
场外,聚集了大量来看热闹的百姓和传统士子。
他们指指点点,满脸讥讽,想看看这工科妖考到底能考出些什么牛鬼蛇神。
场内,三千名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神情紧张地坐在崭新的考舍里。
他们之中,有屡试不第的白发秀才,有面孔黝黑的匠人子弟,有精明干练的商贾之后,甚至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脱了军籍跑来考试的年轻士兵。
第一场,算学。
题目发下来,全场一片寂静。
“试计算:欲建一圣灰拱桥,跨度五十丈,高十五丈,为保证其结构稳定,其拱顶曲线函数当如何表示?”
“已知一红夷炮弹,重十斤,出膛初速为每息一百五十丈,若不计空气阻力,炮口仰角几何,可得最大射程?”
这些题目,对于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传统读书人来说,不啻于天书。
但对于张承业这样的考生,却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场考试下来,张承业一路过关斩将。
尤其是在殿试“实操”环节,他呈上的那幅《水力联动纺织机设计图》,结构之精巧,思路之开阔,让身为副主考的宋应星都抚掌赞叹,当场拍板,此设计切实可行!
最后一关,朱由检亲自担任主考官。
他高坐于格物院新建的致知堂上,面对着最终入选的三十名考生。
他没有问经义,没有问策论,只是将张承业的那份图纸,拿在手中。
他只问了张承业一个问题。
“这套纺织机,若建成一座拥有百台此等机器的工坊,你认为,其产出、能耗、人力、品控,当如何进行量化考核?”
这个问题,让其他考生都愣住了。
张承业却精神一振,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
他不假思索,朗声对答。
“回禀陛下!臣以为,当立四项核心KpI!”
“其一,日均产出。以所产布匹之总尺量为核心数据。”
“其二,单位能耗。计算产出每尺布,所消耗的水力、煤炭、以及原料损耗。”
“其三,人均效率。将总产出,除以工坊总工人数,得出单人单日贡献值。”
“其四,良品率。设立专门的质检岗位,以抽检方式,计算出产品的合格率。凡低于百分之九十八者,皆为次品。”
他侃侃而谈,将产量、损耗、工时、质量等现代工厂管理概念,阐述得头头是道,清晰无比。
满堂皆静。
宋应星等一众新派官员,眼中放光。
而那些被特许旁听的旧派官员,则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善。”
朱由检从龙椅上站起,走下台阶,亲自拿起那份朱笔,在张承业的名字上,画下了一个圈。
“朕,点你为大明工科第一届状元。授翰林院格物学士衔,赏银千两,赐府邸一座。”
张承业激动得浑身颤抖,立刻跪下谢恩。
“另,命你即刻启程,返回苏州,担任国营江南织造总局总办,全权负责,为朕在江南,建起第一座,使用蒸汽机为动力的国营纺织厂!”
蒸汽机!
这三个字,让宋应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比张承业还要炙热的光芒。
张承业衣锦还乡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回了江南。
一位被家族视为废物的庶子,不走科举正途,却一跃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手握重权,负责筹建国家级的项目。
这巨大的荣光和赤裸裸的权力,与那些还在苦读八股,抵制工科的士绅大族,形成了鲜明、刺眼的对比。
无数还在观望的读书人,心态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
此时,苏州紫阳书院内,张东林收到消息,气得当场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
“逆子!此乃我张家百年之奇耻大辱!”
他与其他几家江南最大的士绅商贾,连夜密会。
“绝不能让他的厂子开起来!”一位丝绸大亨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这是要掘我等的根!”
“不错!他不是要开厂吗?我等便让他连一根棉花,一根蚕丝都买不到!看他拿什么织布!”
“所有织工,全部用高薪长契锁死!让他一个熟手都招不到!”
“诸位,我等要让他明白,在江南这片地界,只靠皇帝的一道圣旨,是行不通的!”
一场针对新科状元和皇权延伸的经济绞杀,在江南的阴影中,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