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那句“把后面那道‘开水白菜’,也一起上了吧”,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我心中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这道菜的出现,绝非偶然。它是对我刚才“立规”的回应,也是一道新的、更为隐晦的考题。
餐厅里因我立规而凝滞的气氛,似乎随着这句吩咐悄然流动起来。服务生无声地撤下那盘承载了太多意味的“镶银芽”,以及其它几道同样精美却已失了些许温度的菜肴。赵公子借故接了个电话,仓促离席,背影狼狈,显然已无颜面也无心力再待下去。雷煌依旧兴奋,看我的眼神像发现了新大陆,不时摩挲着下巴,不知在盘算什么。安然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姿态,但偶尔掠过我眼神中那抹深思,表明她正在高速处理刚才发生的一切。邹帅则俨然以我的“引路人”自居,脸上带着圆融的笑意,试图用轻松的话题缓和气氛,但效果寥寥。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的,都隐隐投向了后厨的方向,等待着那道传说中的“开水白菜”。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终于,一位年纪更长、神态更为沉稳、身着雪白厨师服的老者,亲自捧着一个紫砂炖盅,缓步走了进来。他步履沉稳,目光平和,先是对金爷微微躬身,然后将炖盅轻轻放在餐桌中央。
炖盅的盖子尚未揭开,没有任何香气溢出。
“金爷,各位,请品鉴。”老厨师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对自身手艺的绝对自信,说完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古朴的紫砂炖盅上。金爷微微颔首,示意服务生上前揭盖。
盖子被轻轻拿起的一刹那,并没有预想中扑鼻的异香。只有一丝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雨后清晨山林间的气息,极快地弥漫开来,旋即消散在空气中,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炖盅内,清汤见底,澄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不见一丝油星。汤中,唯有几瓣嫩黄如玉的白菜心,静静地悬浮其中,形态完美,宛如初绽的玉兰。汤面平滑如镜,映照着顶灯柔和的光线,竟泛出一种类似珍珠般的莹润光泽。
这就是“开水白菜”?这清汤寡水的样子,与之前那些浓油赤酱、造型繁复的菜肴相比,简直朴素到了极致,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雷煌咧了咧嘴,似乎想说什么调侃的话,但看了看金爷平静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安然微微前倾身体,仔细观察着汤色。邹帅则露出期待的笑容。
我知道,考验来了。这道菜,品的不是味,是“境”。
服务生用特制的汤匙,小心翼翼地为每位宾客分汤。清汤注入洁白的汤碗中,依旧澄澈无比,那几瓣白菜心如同艺术品般被安置在碗底。
金爷没有动勺,而是先看向我,目光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老板,请。”
他没有问“你看这道菜如何”,而是直接一个“请”字,将品鉴权首先交给了我。这既是尊重,也是进一步的试探。他想看看,我能从这极致简单之中,品出怎样的乾坤。
我微微欠身,没有推辞。目光落在面前那碗清汤上,没有立刻品尝,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先从“色”与“形”开始解读。
汤色清极,澈极,但这种清澈,并非寡淡无味的白开水,而是一种蕴含了无限层次的、活着的清澈。光线穿透汤体,在碗底留下柔和的光斑,汤体本身似乎带着一种极淡的、流动的质感。那几瓣白菜心,形态饱满,色泽嫩黄中透着莹白,每一丝纤维都仿佛被温柔地唤醒,舒展到最佳状态,没有丝毫被煮烂的痕迹,保持着一种脆嫩的生机。
仅仅是这“色”与“形”,就已经超越了无数看似华丽的菜肴。这需要吊汤时对火候、杂质去除达到登峰造极的控制,也需要对白菜心处理的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然后,是“香”。我端起汤碗,凑近鼻尖,极其轻柔地嗅闻。没有浓烈的肉香或药材香,只有一股极其纯净、清幽的鲜香,如同雪山融水淌过青石,带着一丝极淡的、来自火腿精华的深沉底蕴,以及干贝瑶柱带来的海洋的润泽感,还有老母鸡、精瘦肉等众多食材融合后形成的、一种无法具体分辨却又和谐统一的“复合鲜味”。这香气不张扬,不霸道,却绵绵不绝,直透心脾,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最后,才是“味”。我用白瓷汤匙,舀起一小勺清汤,送入口中。
汤液触及舌尖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爆炸般的鲜味,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味蕾上轰然炸开!这鲜味极其纯粹,极其浓郁,却又无比清爽,没有丝毫的油腻感或杂质感。它层次分明地绽放:初时是火腿带来的咸鲜底蕴,沉稳厚重;接着是干贝瑶柱的海洋之鲜,清润回甘;再然后是老鸡瘦肉提供的醇厚肉鲜,温暖妥帖……无数种顶级的鲜味物质,在这碗看似“开水”的汤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与融合,形成了一种圆融通透、直抵灵魂的味觉体验。
而那瓣白菜心,用筷子轻轻夹起,放入口中,牙齿轻合,发出极其细微的“啵”的一声,那是极致脆嫩的表现。菜心吸饱了这精华之汤的滋味,本身的清甜与汤汁的极鲜完美结合,口感妙不可言。
我缓缓放下汤匙,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综合判断。整个餐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我,等待我的“判词”。
几秒钟后,我睁开眼,目光清澈,看向金爷,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
“至味无味,大音希声。”
我用了八个字作为开场,定下了基调。
“这道‘开水白菜’,汤清如水,味浓如海。吊汤之功,已入化境。”我开始具体解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选用三年以上金华火腿肘子,取其最精华的火踵部分,剔净杂质,只留纯香;关东辽参虽未现身,但其泡发的原汤精华已融入汤底,增其稠润;瑶柱必是日本宗谷元贝,干撕成丝,慢火逼出鲜味;老母鸡需是散养两年以上的芦花鸡,取其天然鲜甜;精瘦肉茸反复扫汤三次,吸附浮沫杂质,方得此清澈见底……”
我如数家珍般,将这道“开水”背后,那繁琐到极致、奢侈到极致的功夫,一一道破。那位垂手而立的老厨师,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那是遇到真正知音的激动。
“……最后,这白菜心,选用的是京郊小汤山特供的‘玉田包尖’白菜,只取最内层三寸嫩心,用细银针在菜帮上刺出肉眼难见的微孔,以便汤汁渗透。入汤时间,不能超过一分十五秒,多一秒则烂,少一秒则生。方能达到如今这‘形不散而味已入,质脆嫩而韵无穷’的境界。”
我说完,目光再次落回那碗清汤,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这道菜,已非菜肴,而是一种‘道’的体现。返璞归真,化繁为简。将所有复杂、激烈的冲突与滋味,最终融汇于一片看似平淡的清澈之中。这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极致的掌控,以及……超越技艺的‘心法’。”
我抬起头,目光直视金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他内心深处那同样复杂而庞大的世界。
“金爷以此菜待客,”我语气平稳,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是在告诉我,京城之事,亦如这‘开水白菜’。表面波澜不惊,清澈见底,实则内里乾坤万丈,波涛汹涌。所有的力量、规则、算计,都隐藏在极致简单的表象之下。要想在此立足,需要的不是炫目的技巧,而是能够洞穿表象、直抵核心的洞察力,以及……能够掌控全局、融汇万方的‘定力’与‘耐心’。”
我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与金爷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这碗‘开水’,我品懂了。”
话音落下,餐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那沉香的气息,依旧在无声流淌。
金爷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虽然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赞赏,有了然,甚至有……一丝遇到同类般的欣慰。
他没有对我的解读做任何评价,而是轻轻鼓了鼓掌。
一下,两下。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餐厅里回荡。
然后,他放下手,对侍立在一旁的老厨师微微颔首:“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老厨师激动地深深鞠躬,退了下去。
金爷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我,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平等的交流意味。
“既然品懂了这‘开水’,”金爷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内容却石破天惊,“那正好,有件小事,或许可以听听你的看法。”
他微微侧头,对安然示意了一下。
安然立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保密性极好的公文袋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文件,恭敬地放在金爷面前。
金爷没有看文件,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目光却一直看着我。
“最近,有个芯片设计的团队,从海外回来,想在国内落地。技术据说不错,背景嘛……有点复杂。”金爷的语气像是在聊家常,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接触了几次,感觉有点摸不透他们的真实想法和底牌。他们团队的负责人,是个左撇子,而且……听说嗜甜如命。”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不再多言。
芯片!海外归国团队!背景复杂!摸不透底牌!左撇子!嗜甜!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几道闪电,瞬间在我脑海中劈开!
我立刻明白了。这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菜”!那道“开水白菜”,既是考验,也是铺垫!金爷是要用这个真实的、棘手的案例,来检验我刚刚立下的“规矩”的含金量,看看我这套“食卦”之法,在真正高层次的博弈中,能否派上用场!
左撇子,嗜甜……金爷给出的信息,模糊却又极具指向性。这正符合我“不卜无缘之人,不算无因之事”的规矩,他给出了“缘”和“因”的线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比之前更加灼热。雷煌瞪大了眼睛,邹帅屏住了呼吸,连安然那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了极其专注的神情。
我知道,这是我踏入京城核心圈层的第一场实战。能否站稳脚跟,或许就在此一举。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端起了面前那碗已经微凉的“开水白菜”,看着那清澈见底的汤,以及汤底那几瓣嫩黄的白菜心。
脑海中,无数信息碎片开始疯狂组合、推演……
左撇子……饮食习惯、思维方式可能与常人不同,或许更倾向于直觉、发散性思维……
嗜甜如命……糖分能快速提供能量,刺激多巴胺分泌,这种人可能追求即时反馈,情绪波动可能较大,或者用甜食来缓解某种深层压力……
一个技术团队的负责人,拥有这两个显着特点……他的决策模式、管理风格、甚至可能的技术路线偏好……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嗜甜如命……那么,他必然有固定光顾的、能提供顶级甜品的店铺!尤其是在回国初期,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他很大概率会去寻找能满足他极高甜品味蕾要求的地方!而他作为团队核心,他的夫人或者极其亲近的助手,很可能知道这个地点,甚至拥有共同的爱好!
我猛地放下汤碗,目光锐利地看向金爷,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从他夫人,或者他最亲信的助手入手!”
我语速加快,思维如同高速运行的处理器:
“一个对甜食如此执着的人,在国内,尤其是在京城,必然会寻找能让他满意的‘甜味来源’。这很可能是一家隐藏很深、不为人知的私人甜品工作室,或者某家五星级酒店不对外宣传的甜品菜单!找到这个地方!”
“通过这个地方,反向调查!了解他们的消费习惯,甚至可能通过甜品师傅,了解到他们的口味偏好细节——是喜欢法式的精致,还是日式的清淡,或是意式的浓烈?这能侧面反映他们的审美取向和性格侧面!”
“更重要的是,”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尝试接触他夫人或助手的社交圈!尤其是关注她们在社交媒体上,关于美食、尤其是甜品的分享!一个嗜甜如命的负责人,他的亲密伴侣,很大概率也拥有类似的爱好,或者至少,会因为他而频繁接触甜品!她们的社交动态,很可能在不经意间,泄露这个团队的真实状态、甚至是一些未公开的行程和人际关系!”
我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将一条看似模糊的线索,瞬间拓展成一条清晰可行的调查路径!
金爷的目光,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亮,那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旋涡在缓缓转动。
我说完后,他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就按你说的办”。
他只是转回头,对安然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语气平常,却一锤定音:
“去查。”
安然立刻起身,没有任何犹豫,拿起那份文件,快步离开了餐厅,雷厉风行。
我知道,我这踏入京城的第一卦,成了。
这碗“开水白菜”的滋味,以及这随之而来的“芯片案”的初显神通,将共同构成我在这个新舞台上的,第一个坚实的脚印。
京城深似海,而我,已经投下了第一颗探路的石子。
涟漪,正在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