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断与王姨的联系,像是一场自我加持的仪式。我将那瞬间的犹豫与心底细微的抽痛,强行解读为斩断凡尘羁绊所必需的“阵痛”。此后数日,我愈发沉浸在“卦堂”所营造的、绝对掌控的氛围里,仿佛卸下了最后一重枷锁,言行举止间,那份源于“食卦”力量的傲慢,愈发不加掩饰。
“卦堂”庭院内的那几株老石榴树,果实已由青转红,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像一盏盏沉甸甸、红得灼人的小灯笼,象征着一种趋于极致的、即将炸裂的丰饶与鼎盛。而我,便是这座庭院里,那颗最核心、光芒最盛的果实。
我甚至开始享受起那种用“食卦”细微处干预、乃至拨弄他人心弦的感觉。看到那些在外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我寥寥数语点破其隐秘后,露出的那种惊骇、敬畏,乃至谄媚的神情,比品尝任何珍馐美馔都更令我愉悦。权力的滋味,甘美如醴,令人沉溺。
这日晌午,我刚用一道根据某位地产大亨近期应酬饭局录像推断出其脾胃严重不和、并可能导致关键谈判失利的“卦象”,将其震慑得面色发白,连连称是,并承诺立刻调整谈判策略,并引入“观澜”作为战略顾问。送走这位心神不宁的巨贾,我志得意满,信步走到第二进院那幅动态星图下,仰头看着那些由光线模拟的星辰依照玄奥轨迹运行,仿佛自己也置身于这宇宙规律的掌控者之列。
周鼎悄无声息地走近,他如今已是“卦堂”膳食部分无可争议的灵魂人物,年轻的脸庞上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被这环境浸染出的沉静。他手中端着一个紫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素白如玉的瓷盅。
“张总,您要的‘玉露凝神羹’。”他轻声说道,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沉香木茶台上。
这羹汤是我近日让周鼎研发的,取初春高山云雾茶之嫩芽精华,配以南海雪蛤、野生百合芯,用文火慢炖六小时,最后以特殊手法冷凝成膏状,口感清冽滑腻,意在涤荡思绪,稳固因频繁施展“食卦”而可能产生的精神疲乏。从食材到工艺,无不极尽奢靡与巧思,代表着“食卦”在养身层面的某种极致追求。
我微微颔首,正要拿起那只温润的玉勺,庭院入口处,负责迎候的侍者却略显匆忙地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与……敬畏?这种表情,通常只在面对我时才会出现。
“张总,”侍者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清汤老人……来了。”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清汤老人,那个在我初窥“食卦”门径时,于大学城旁那家“多多麻辣烫”里,用一碗清汤点醒我的引路人。他神秘,超然,在我崛起之初,曾数次在我迷茫时出现,言语不多,却总能直指核心。但自从我进军京城,尤其是创立“卦堂”之后,他已许久未曾现身。
他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毫无征兆。
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心头,但迅速被我压下。今时不同往日,我已非吴下阿蒙,何必再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心存忌惮?甚至,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一丝想要在他面前展示我如今成就的冲动。
“请。”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香云纱长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与威严。
侍者躬身退下。片刻后,一个身影,如同从旧时光里踱步而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第二进院的月亮门洞口。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脚下是一双普通的黑色布鞋,步履从容,不带丝毫烟火气。他的面容似乎比记忆中更加苍老,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刻而宁静。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如同山涧幽泉,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抵本质。
他走进来,目光并未首先落在我身上,而是缓缓扫过这间极尽奢华与玄妙的厅堂——那流转的星图,那沉香的木料,那隐藏的科技,那空气中昂贵的“定神香”……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叹,也无鄙夷,就像在看一片云,一阵风,寻常物事而已。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在我脸上,落在我身旁茶台上那盅晶莹剔透、散发着清雅贵气的“玉露凝神羹”上。
“清汤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却也明确划下了地位的界限。我没有像过去那样称呼他“老人家”,而是用了更显疏离的“前辈”。
清汤老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步履未停,径直向我走来,直到距离我仅三步之遥方才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寒暄,没有询问我如今的“伟业”,甚至没有对这座耗费巨资、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卦堂”发表任何看法。他的目光,越过我,似乎穿透了这华丽的厅堂,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也让周围肃立的周鼎和侍者都感到意外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那双布满老年斑、却稳定异常的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
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的陶碗。土黄色,碗壁厚重,没有任何花纹修饰,边缘还有一处细微的磕碰缺口。碗里,空空如也。
他就这样,捧着这只空碗,步履沉稳地走到我面前那张价值连城的阴沉木茶台旁。动作轻柔地,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仿佛只是随意拿着一个寻常物件,将这只空碗,轻轻放在了那盅“玉露凝神羹”的旁边。
粗糙的陶碗,与精致如玉的瓷盅,并置在一起。一个空无一物,质朴无华;一个内蕴珍馐,光华流转。两者形成的对比,刺眼而突兀,仿佛两个截然不同、无法相容的世界,被强行挤压在了同一张桌面上。
整个“卦堂”第二进院,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周鼎屏住了呼吸,侍者垂首不敢直视。只有穹顶的星图,依旧在无声地流转。
清汤老人放下碗,这才抬起眼,再次看向我。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像这秋日的晴空一样,清晰而辽远,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
“满则溢。”
只有三个字。
如同一声警钟,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满则溢……
他在说我!说我的成就,我的权力,我的“食卦”能力,我的心态……一切都已太“满”,已到了临界点,再进一步,便是倾覆,便是流失!
一股混合着被冒犯的怒火、被看穿的羞恼,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不愿承认的恐惧,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样一只破碗,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来否定我呕心沥血建立起的一切?!
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我的目光扫过那只空碗,又落回清汤老人那平静无波的脸上。一股极其强烈的、想要扞卫自己道路、证明自身价值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我如今惯有的、属于上位者的自信,以及一丝刻意流露出的、对过往智慧的不以为意。
“前辈此言,未免有些过时了。”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也打破了那种无形的压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我的碗,可纳百川,能容天地。区区满溢之说,只怕已不适用于我如今的道路。”
我甚至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铿锵,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我的路,已超越五味。”
食卦推演,本能启动——对抗与自我证明。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清汤老人身上找到可以用于“解构”他这番行为的“卦象”。
· 观测点一:空碗的象征。 空,可解读为“无”,为“虚”,为“贫乏”。与我所追求的“有”, “实”, “丰盛” 完全相悖。
· 观测点二:其人的状态。 布衣,旧鞋,身无长物。其“卦象”呈现出一种极致的 “山地剥” 之象,山高于地,且已被侵蚀剥落殆尽,只剩最核心、最本质的“一点真灵”。这是走向衰败、归于虚无的象!
· 强行扭曲的推演结论: 他的道路,是“剥”尽繁华,归于空无,是“减法”。而我的道路,是“泽地萃” ,泽于地上,汇聚英才,是“加法”,是不断汇聚、不断丰盛、不断强大的过程!他的“空碗”哲学,是停滞,是退缩;我的“纳百川”之道,才是进取,才是未来!他是在用他过时、衰朽的“卦象”,来妄图禁锢我蓬勃发展的“卦象”!
这个推演,充满了对抗性与自我合理化的偏执,却让我瞬间获得了巨大的、心理上的优越感和支撑力。我看他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怜悯他固守陈旧,无法理解我已然“超越五味”的境界。
清汤老人对于我那番锋芒毕露的宣言,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看不到。他依旧那样平静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努力表演、却始终未悟的孩子。
他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我此刻的傲慢、偏执、以及对力量的沉迷,彻底烙印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步履从容,悄无声息地,向着月亮门洞走去。灰色的布衣背影,在流转的星图光芒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坚定,仿佛承载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没有带走那只空碗。
那只粗糙的陶碗,就那么静静地、固执地放在我的阴沉木茶台上,放在那盅价值千金的“玉露凝神羹”旁边。它的“空”,与我周遭一切的“满”,形成了无比尖锐的、无声的嘲讽。
我盯着那只空碗,心中的怒火并未因他的离去而平息,反而更加炽烈。我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权威堡垒,被这只破碗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却难以忽视的裂缝。
“超越五味?”我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狂言,试图再次坚定信念,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质疑:超越了五味,那还剩下什么?真的……是“无”吗?
不!绝不是!
我猛地伸手,想要将那只碍眼的空碗扫落在地。
但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碗壁的瞬间,我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一种莫名的、源自于对那老人深不可测的忌惮,或者说,是源自于内心深处那丝尚未完全泯灭的、对某种至高道理的敬畏,阻止了我。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碗,仿佛它是什么不祥之物。
“周鼎。”我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
“在,张总。”周鼎连忙上前。
“把这……东西,”我指着那只空碗,仿佛指着什么污秽,“拿走。处理掉。”
周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粗陶空碗,如同捧着什么烫手山芋,快步退了下去。
空碗消失了。
但那“满则溢”三个字,以及清汤老人那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神,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站在华丽的星图之下,周身被权力与奢华环绕,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冰冷的审视。
以及,一丝潜藏在辉煌表象之下,令人不安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