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那袋沉甸甸的冻豆腐和那句“别饿坏了”的叮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复,李天明李总那五万咨询费的巨大诱惑,又像远处海平面上隐约可见的风暴,预示着更剧烈的动荡。我身处这两股力量的撕扯中,守着“多多麻辣烫”这方小小的天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而无力。
然而,生活的戏剧性在于,它从不给你喘息的机会去慢慢消化内心的矛盾。就在我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熬汤、煮面这些最基础的劳作中,以求暂时忘却烦恼时,命运,或者说周老板那张无形的大网,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一个新的“考题”抛到了我的面前。
这天下午,阳光慵懒,店里客人三三两两。我正在清洗一筐新送来的菠菜,翠绿的叶片在水流下舒展开来,带着泥土的清新气息。这时,一个略显拘谨、穿着普通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憨厚,眉宇间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愁云,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与赵司机那种训练有素的从容截然不同。
他没有立刻点单,而是在店里逡巡了片刻,目光扫过价目表,又看了看那些正在用餐的学生,最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到柜台前。
“老板,请问……您是张老板吗?”他声音不高,带着点不确定的恭敬。
“我是。您有什么事?”我放下手中的菠菜,擦干手,看向他。在我的“三维坐标轴”初步感知中,此人x轴(时运)明显处于“困顿”或“讼”局,Y轴(心性)偏于“坤卦”的保守与“坎卦”的忧虑,Z轴(事象)则指向某种需要求助的“决策困境”。
“我姓吴,叫吴建国。”他自我介绍道,双手有些紧张地搓着,“是……是周老板让我来找您的。他说您眼光准,能帮人拿主意。”
又是周老板!我的心微微一沉。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不断将各色人等牵引到我这里。
“周老板让我来找您,是想请您帮我……看看,我打算开家奶茶店,选了个地方,不知道行不行。”吴建国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旧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铺在柜台上。
那是一张手工绘制的、略显粗糙的街区平面图,用红笔圈出了其中一个铺面的位置——位于城东一片相对老旧的街区,但临近一个新建的大型居民区入口,人流量看起来似乎不错。
“就是这里,”吴建国指着那个红圈,脸上露出一丝希冀,“租金谈得差不多了,合同都快签了。我全部家当,加上从亲戚那儿借的钱,都准备投进去了。周老板说,让您帮着‘把把关’。”
把把关?我心中冷笑。周老板会这么好心,关心一个普通奶茶店老板的投资成败?这背后,定然又有他的算计。是再次测试我的能力边界?还是这个选址本身,与他或他圈子里的人有什么利害关联?
“吴老板,您先坐。”我给他倒了杯水,目光却再次落在那张图纸上。城东……这个区域在我的整体认知中,信息并不充分。我的“坐标轴”需要更具体的数据来支撑判断。
“光看图纸不够,”我对吴建国说,“选址这种事,得实地看看,感受一下那里的‘气’。”
“气?”吴建国茫然地看着我。
“就是人气、地气、还有……周遭环境的‘运’。”我用了一种他可能更容易接受的说法,“这样吧,如果您方便,现在我就跟您去那边转一转。”
吴建国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连连点头:“方便!方便!太谢谢您了张老板!车就在外面,我开车带您去!”
坐在吴建国那辆有些年头的二手桑塔纳里,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车子驶离了熟悉的大学城,向着城东方向开去。窗外的景物逐渐变化,高楼大厦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低矮的旧式居民楼、临街商铺和一些待开发的空地。
一路上,吴建国絮絮叨叨地跟我讲着他的创业梦。他以前在工厂上班,效益不好下岗了,拿着补偿金,又想方设法借了点钱,就想开个奶茶店,觉得这行当投入相对小,见效快。“就指望这个店,能把债还上,让老婆孩子过得好点。”他语气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我默默听着,心中那份因周老板而产生的警惕,稍稍被吴建国这朴实而沉重的期望冲淡了一些。无论周老板目的为何,对于吴建国而言,这确是他身家性命所系。
到达目的地,吴建国指着临街一间正在招租的铺面:“就是这里了。”
我下车,没有立刻去看那间铺面,而是像一头寻找气味的猎犬,开始在这片街区缓缓踱步,调动起所有的感官和那日益敏锐的“坐标轴”感知力。
首先,是宏观的“地气”与“运势”观察(x轴):
这片街区确实如图纸所示,处于新旧交替的边缘。一侧是颇有年头的居民区,老人居多,生活节奏缓慢;另一侧则是拔地而起的新楼盘,入住率似乎还不高,但预示着未来的潜力。街面还算整洁,但缺乏统一的规划,业态混杂,有五金店、理发店、小餐馆,也有几家同样新开不久的小吃店和便利店。
然而,我的目光很快被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所吸引:
· 老人与行囊: 我看到几个住在老居民区的老人,正提着大包小包,像是在收拾东西,神色间带着一种即将远行或搬迁的漠然。
· 店铺的“末路狂欢”: 几家小店门口贴着“清仓”、“拆迁甩卖”的红纸,字迹歪斜,透着一种仓促和无奈。
· 隐藏的告示: 在一个街角的社区信息栏角落,贴着一张半新不旧的通知,纸张边缘已经卷曲,上面模糊地印着“城市更新项目预备会议”的字样,以及一个不太起眼的区域规划图轮廓,隐约将这片街区囊括在内!
· 施工的预兆: 远处,与这片街区毗邻的一块空地上,已经立起了施工围挡,上面印着某大型城建集团的logo,虽然尚未直接动工到这片街区,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已经隐隐传来。
这些细节,在我的坐标轴中强烈指向一个趋势:这片街区,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面临大规模的拆迁改造! 一旦动工,短期内人流锐减、环境嘈杂、交通不便,对于依赖稳定客流的奶茶店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这与吴建国所期待的“临近新居民区,未来人流大增”的愿景,完全背道而驰!此乃“剥”卦之象,根基动摇,表面繁华难掩内里倾颓之危。
其次,是微观的“人气”与“竞争”分析(Y轴与Z轴结合):
我走进那间待租的铺面看了看,位置尚可,面积也合适。但我注意到,隔壁一家同样新开不久的甜品店,虽然装修精致,但此时正值下午茶时段,店内却只有寥寥一两位客人,店主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斜对面一家小吃店,情况也大同小异。
我假装顾客,走进那家甜品店,点了一份最便宜的双皮奶,随口与店主攀谈:
“老板,生意还行吧?我看这边新小区人挺多的。”
店主是个年轻姑娘,叹了口气:“唉,看着人多,实际消费的不多。好多都是来看房子的,或者装修的工人,流动性大,不稳定。而且听说……这边可能快要拆了,搞得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经常来消费啊?”
她的话,印证了我的观察。
我又在周边转了转,观察行人的构成和状态。确实如那姑娘所说,多是行色匆匆的看房客、穿着工装的装修工人,以及一些明显是原住民的、提着菜篮子的老人。缺乏那种稳定、休闲、具有持续消费意愿的社群氛围。这对于需要培养熟客、依赖氛围消费的奶茶店来说,是致命的缺陷。
最后,是信息的交叉验证与陷阱识别:
我让吴建国把他从房东那里拿来的、所谓的“长期发展规划图”给我看。那张图印刷精美,标注清晰,明确将这片区域标示为“长期保留的商业配套区”,与我在破旧信息栏里看到的模糊规划图,以及眼前种种拆迁征兆,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房东,或者其背后关联的利益方(是否与周老板有关?),很可能明知拆迁在即,却利用信息不对称,伪造或提供了过时、虚假的规划信息,诱骗像吴建国这样信息闭塞、急于创业的小投资者入场,骗取高额转让费或长期租金! 这是一个精心伪装的商业陷阱!
回到吴建国的车上,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张老板,您看……这地方怎么样?是不是位置挺好?”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又因希望而微微发亮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我几乎可以肯定,周老板让我来“把关”,绝非善意。他或许是想看看我能否识破这个局,或许这个陷阱本身就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利用我来“背书”,甚至可能在我点破之后,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换取其他利益。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吴建国跳进这个火坑。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窗外那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将我观察到的一切——老人搬迁、店铺清仓、隐藏的拆迁通知、邻近的施工围挡、稀疏的人流、店主的抱怨,以及那两张矛盾的规划图——条分缕析地讲给他听。
我没有用太多玄妙的卦象术语,而是用最直白的事实和逻辑,为他勾勒出一幅即将到来的、残酷的图景。
“……所以,吴老板,”我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这里非但不是您理想的创业之地,反而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您若此刻投入,恐怕不到半年,就得面临拆迁、客流断绝的局面,投入的资金,很可能血本无归。”
吴建国脸上的血色,随着我的讲述,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惨白如纸。他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我那番基于细致观察和严密推理的分析,像一盆冰水,将他满腔的创业热血和全部的希望,浇了个透心凉。
“怎……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他们……他们明明说这里是未来发展的重点……规划图都给我看了……”
“规划,是会变的。”我平静地说,“或者说,有人给了您一份过时,或者根本就是虚假的规划。”
良久,吴建国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后怕的颤抖:“张老板!谢谢!谢谢您!要不是您……我……我这家就完了啊!”
他哆哆嗦嗦地要从口袋里掏钱,“我……我没什么钱,这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我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吴老板,这钱我不能要。您记住这个教训,以后投资,多看看,多问问,尤其是这种涉及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送走了失魂落魄、但总算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的吴建国,我独自站在店外,秋风吹拂,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这次“奶茶店选址”,看似只是一次简单的商业咨询,却让我看到了商业世界底层竞争的残酷与肮脏,看到了信息不对称如何成为收割弱势群体的锋利镰刀。周老板的影子在这件事中若隐若现,让我不寒而栗。
同时,我也再次确认了自己这“坐标轴”能力的价值。它不仅能洞察人心,更能勘破世相,在复杂的商业迷局中,找到那条隐藏的真相线。这份能力,用之正,可救人于水火;用之邪,亦可助纣为虐。
回到店里,我拿出手机,翻到李总秘书留下的联系方式。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吴建国的遭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世界的险恶。我还要继续沿着周老板铺就的这条路,走向李总那更加宏大、也必然更加凶险的五万咨询局吗?
这“奶茶店选址”的经历,没有给我答案,却在我原本就犹豫的天平一端,又加上了一块名为“风险”与“道德困境”的沉重砝码。前方的路,迷雾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