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的话，正合程千言的意，他立刻侧身引着路，手指向不远处的古桥：“陈学统有所不知，那座‘望榆桥’有百余年了，榆花落在桥面上，走上去像踩了层雪，雅致非常，您写的‘飞花两岸照船红’，不如也赏一赏这榆花胜雪？”
旁边跟着的衙役们都愣了，大家都是知情人，之前还有人曾看到程千言因为陈珏在扬州的一系列言论勃然大怒，此刻却对着陈珏如数家珍般讲起本地景致，连语气都软了三分。宫笃定跟在后面，悄悄碰了碰程高山的胳膊，眼神里满是 “没想到”，程高山则抿着唇，目光落在程千言递向陈珏的茶盏上，族中都知道，那是叔父平日里的珍藏茶具，非有贵客，等闲不可示人。
陈珏抬眼望着望榆桥方向飘来的榆花，笑意淡得刚好：“‘榆花胜雪’，太守这形容比我那‘飞花红’更显清润，倒要好好瞧瞧。”
说罢，两人并肩迈步，青石板上的榆花被鞋底碾出细碎的声响。身后的衙役们刚想跟上，却被程千言身边的老管家伸手挡住，老管家递了个眼色，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又摇了摇头。衙役们瞬间会意，脚步顿在原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陈立峰刚要抬步，程高山却伸手拦了他，指尖压着嘴唇比了个 “噤声” 的手势。两人对视一眼，陈立峰才有些恍然，方才程千言递茶盏的动作、那句 “陈学统” 的称呼，再到此刻刻意与众人拉开距离，分明是 “要谈正事” 的架势。正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这种时候凑上去，才是真不懂事。
远处的风卷着榆花，落在陈珏的肩头。程千言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比风还轻，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陈学统，咱们两个也算是有过一面之日，去年在西湖荃桡号上的诗会，怕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里，那名刚刚高中毕业的学子能够打下这么大的一片家业。”
听到家业这个词，陈珏皱了皱眉头，不过确是忍住没有多言，该因为两人无论是出身还是学识，到接受的教育，成长的环境都截然不同，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是不会理解的。而程千言看到陈珏没有说话，之前看直播的时候听到陈珏讲起周师傅之后的隐约猜测，心中又确定了几分。
“只不过，学统之前在扬州与二哥说的话，倒让族里长辈有些犯嘀咕。”
两人站在石桥上，静静的看着湖州盛夏的风光。
“陈学统该明白，江左的基础教育，从私塾先生的任免，到蒙学教材的编纂，连乡绅家的孩童该读哪本启蒙读物，都得按程家定的规矩来，这不是权，是程家在江左的‘根’。”
这仿佛无异的闲聊，听到陈珏的耳中却仿若惊雷，这一刻陈珏才知道，程家的根在江左扎的有多深。
垄断了教育，便是垄断了未来。
只是这一刻，无论如何在气势上却是不能落了下风，与世家相争，最切记的便是让步，这是教员的教导。
“太守说的‘根’，怕不是程家的根，是旧学统的根。如今江右川蜀上江已经开始大兴教育，江左若还守着旧式私塾，今后怕是会处处制肘，江左学子今后也会比其他州府落后半筹。”
听到陈珏话，程千言的指尖猛地攥紧茶盏，指节泛白：“我何尝不知？可族老们算的不是‘落后’账，是‘权柄’账。他们说若是天民学的教材进了江左，若是百姓学堂多过程家私塾，日后乡绅们只认陈学统的‘规矩’，不认程家的‘情面’，程家在江左的说话分量，就要轻了。”
“太守怕的不是乡绅不认，是程家没了‘用得上’的人。” 陈珏忽然抬眼，目光与程千言相对，没绕半分弯子：“旧私塾教的是‘之乎者也’，可百姓要的是能算账、能写信、能懂官府告示的子弟。程家若只守着旧教材，日后乡绅家里的管事、商铺里的账房，都得从天民学堂里找，到时候不是乡绅不认程家，是程家没了能给乡绅‘办事’的人。”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程千言心里，他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陈学统倒是看得透。我跟族老说‘要顺趋势’，他们却说‘趋势能改’，还提扬州的事程家若跟你合作，就是自断臂膀。”
“可是程家已经与我合作了不是吗？”陈珏轻笑着说道，而听到这话，程千言也是一脸无奈，无论他如何努力，现如今的现实便是程家的决策已经在事实意义上一分二外了。
不是那种世家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分头下注，而是那种因为理念利益不同而形成的尖锐对立。
“我那话，不是断世家的臂膀，是给世家续底气。” 陈珏往前迈了半步，风把他的衣摆吹得轻晃：“太守想想，程家要在江左立足，靠的是子弟有才华，靠的是乡绅信得过。可若江左的有才子弟，一半出自天民学堂，程家若跟天民学闹僵，这些子弟日后入仕、掌乡绅事，会帮程家吗？反之，若是咱们合作，天民学堂里的好苗子，程家能优先举荐，能教他们程家的处世道理，这不是比守着旧学统，更能抓得住人？”
程千言看着身旁的陈珏，虽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这起码也是一个梯子。
“合作…… 怎么个合作法？” 程千言的声音轻了些，却多了几分认真：“总不能让天民学把江左的学统全拿了去。”
“共管。” 陈珏吐出两个字，语气笃定：“天民学出蒙学教材的框架，比如‘识字篇’‘算术篇’，这些是百姓刚需；程家出‘乡学篇’，添上江左的风土人情、程家的处世规矩，让江左学子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先生选拔也共管，天民学考学识，程家考品行，既保了先生的才，也保了先生的‘江左心’。”
“陈学统倒是打得好算盘，要知道，我程家的族学之中，也并不仅仅是教授之乎者也这些知识。”程千言听到陈珏的话哈哈笑着说道，虽然是反驳之语，但是陈珏听着却是眼前一亮。
这事，能谈！
程千言的话，是说自己开价太高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谈就好，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陈珏最怕的是程千言直接将这扇门给关上，那么两人就只能明火执仗的真刀真枪的做过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