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的夜,是被血泡透的。
风裹着焦土的热气刮过,卷起半片烧黑的布絮——那是之前跟着楚天作战的兄弟身上的甲片碎片,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打在断墙上,发出“嗒”的轻响,像谁在暗处抽噎。废墟里的余火还没灭,零星的橘色光点嵌在黑黢黢的断梁间,照得那些断裂的木梁榫头上,还挂着半块染血的布条,榫头断裂处嵌着的铁钉生了锈,沾着的血早已干涸成黑褐色。
楚天就站在这片狼藉中央,像尊被冻住的石像。怀里的玉珏贴着心口,温温的,像花梦瑶最后靠在他肩头时的体温。他垂着手,指缝里还沾着南域的土,那土是烫的,混着血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兰花的淡香——那是花梦瑶发间常带的味道,此刻却散在风里,抓不住,留不下。
叶孤舟和阿蛮站在十步外,没敢靠近。
阿蛮攥着腰间的短刀,指节都泛了白。他想上前说句“主人,别站太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楚天的肩膀在抖,不是愤怒的颤,是那种憋着疼的、很轻很轻的抖,像冬天里快冻僵的人,却硬撑着不肯缩脖子。之前跟玄黄拼命时,主人被打断了三根肋骨都没哼过一声,现在却像个丢了东西的孩子,抱着块玉珏,站在废墟里不动了。
叶孤舟摸了摸怀里的传讯符,指尖冰凉。他比阿蛮看得更透——主人周身那股能烧起来的毁灭气息,正在一点点褪下去,像潮水退去露出沙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沉的、温得像玉的气。可这气越稳,他心里越慌:怕主人把疼都憋在里面,憋坏了;更怕主人从此没了那股狠劲,以后的路更难走。
“咳……”阿蛮忍不住咳了一声,想打破这死寂。
楚天没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碰了碰怀里的玉珏。玉珏上的兰花纹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突然想起破庙那晚的事——那天雨下得大,柴火湿了烧不旺,花梦瑶坐在火堆旁,借着微弱的光,用银线给这玉珏描边。她的指尖冻得发红,却笑得很轻:“主人,兰花耐冻,等开春雪化了,南域的山上就能看见。到时候我采些来,给您缝在衣角上,好不好?”
那时他正擦着刀,闻言只是哼了一声,说“别弄这些没用的”。现在才明白,她要缝的不是兰花,是想把“以后”缝进他的日子里——可惜,她没等到雪化,也没等到开春。
“梦瑶……”楚天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的长生,我好像懂了。”
之前他以为,长生是把玄黄碎尸万段,是让楚家的仇得报,是站在九荒界的顶端,再也没人能欺负他。可刚才抱着玉珏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花梦瑶最后说的那句“我的道,不是长生,是情”——她的情,是为他挡杀招时毫不犹豫的冲,是把轮回镜本源渡给他时的决绝,是连魂飞魄散前,都要留块玉珏帮他净化魂魄。
那他的道呢?
难道只是把玄黄杀了,就完了?
那些被玄黄污染的魂魄还在飘,那些被炼制成“引魂丹”的生灵还在熬,南域的土地上,还有无数像花梦瑶一样的人,等着一个能护住他们的人。如果他只盯着仇恨,那跟玄黄又有什么区别?
“守护……”楚天低声念出这两个字,指尖的血痂裂开,渗出血珠,滴在玉珏上。玉珏像是有感应,突然轻轻颤了一下,一股清凉的气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瞬间驱散了胸口的闷疼——不是药力,是一种像被人轻轻拍了拍后背的暖。
他猛地睁开眼,眼里的红血丝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得像山的光。不是之前要烧起来的恨,是沉在水底的定——他的道心,在这一刻,终于立住了。不再是单薄的仇恨,是更沉、更宽的守护。
“主人!”叶孤舟最先察觉到不对,他往前迈了两步,看见楚天周身的气变了——之前那股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戾气没了,现在的气像海,看着温,却藏着能扛住风浪的劲。
楚天转过头,目光扫过叶孤舟和阿蛮。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红,却没了之前的冷,多了点能落地的实:“传我的话。”
阿蛮立刻挺直了腰,掏出怀里的竹册——那是他专门记主人命令的,之前记的全是“杀去长生殿分舵”“截住玄黄的人”,今天却等着一句不一样的话。
“第一,”楚天的声音没拔高,却让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让跟着我的兄弟,把战场上的遗体都敛回来。咱们的人,不管是修为高的还是刚入队的,都用楠木棺装着,找块向阳的地埋了,立上碑,碑上要刻清楚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是为了护南域死的。”
阿蛮笔顿了一下,鼻尖有点酸。之前打仗,遗体大多是就地烧了,哪有立碑的说法?主人这是把兄弟们当人,不是当棋子。
“第二,”楚天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那些冒着灰气的废墟上,“南域死的凡人太多,他们的魂魄被玄黄污染了,散在半空。你去趟中州大雷音寺,找无妄大师的弟子。就说我楚天,欠大雷音寺一个人情,请他们派些僧人来,给这些凡人诵经超度。”
叶孤舟愣了——大雷音寺跟长生殿素来不对付,去年主人在中州被长生殿的人追杀,无妄大师曾派弟子出手帮过一次,那时主人还说“佛门多管闲事”,现在却主动欠人情?
“主人,大雷音寺的僧人……”叶孤舟想提醒,佛门诵经要耗费功德,不是说请就能请的。
“我知道。”楚天打断他,指尖又摸了摸玉珏,“告诉他们,以后大雷音寺要是有难,我楚天这条命,随时能借。”
这话一出口,叶孤舟和阿蛮都没再说话。他们懂了,主人不是在赎罪,是真的把这些凡人的命,放在了心上。
“还有第三,”楚天的目光沉了沉,“让暗卫去查长生殿散落在九荒的‘引魂丹’。凡是有残魂被封在丹药里的,不管藏在哪个分舵,都给我找出来。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残魂救出来,让他们能入轮回。”
“是!”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比之前亮了不少。阿蛮把这三条记在竹册上,字迹都比平时工整——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们跟着的,不再是一个只懂复仇的首领,是一个能护着他们、也能护着这九荒的人。
楚天没再多说,转身朝着废墟深处走。那里是花梦瑶最后站着的地方——地上还有个浅浅的印记,是她当时脚踩出来的,旁边还落着半片她的裙角,被火烧得只剩个边,布纹里还沾着点没烧尽的草屑。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按在那片焦土上。土是硬的,还带着玄黄神力的余温,像花梦瑶最后那口气的温度。他闭了闭眼,一丝微弱的生机从指尖渗进去——不是什么厉害的术法,就是他用破界血脉里最温和的气,试着催活土里的东西。
没过多久,土里慢慢冒出一点绿芽——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就是最普通的狗尾草,细细的茎,顶着个毛茸茸的穗,在风里晃了晃。
楚天看着那芽,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忍泪:“你看,能活的。以后南域的土,还能长东西,还能有人住。你说的雪化,我会等着看。”
风又吹过来,狗尾草晃了晃,像是在应他的话。
与此同时,东渊,太玄门最深处的密室里。
空间像块破布,被扯出一道道裂痕,玄黄的身影从裂痕里跌出来,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身上的九龙帝袍早就碎成了灰,露出的身子上,爬满了蛛网般的灰色裂痕——那是被楚天的“破界·轮回湮灭”伤到的本源,每道裂痕里都在往外渗金色的血,滴在石板上,瞬间就结成了冰。
“咳……咳咳……”玄黄蜷在地上,咳得浑身发抖,指尖抓着石板,指甲都嵌进了石缝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已经毁了,现在只剩下一缕残魂裹着点神则,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灭。
可他没哭,反而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楚天……你以为你赢了?你毁的不过是我的肉身!我的意志,早就融进九荒的土里了!你净化得了那些魂魄,你净化得了他们心里的贪念吗?!”
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密室中央的盘龙石柱上,抬手对着面前的水镜挥了挥。水镜里立刻显出南域的景象——楚天正站在废墟里,看着那株刚冒芽的狗尾草,旁边还有僧人在搭法台,法台用的木架是新砍的,还带着树皮的纹路。
“你看!”玄黄指着水镜,笑得眼睛都红了,“你在做什么?给蝼蚁超度?给野草催活?你以为这样就能守住这破世界?楚天,你太天真了!”
水镜里的画面突然变了,换成了十年前的场景——玄黄站在长生殿的丹炉前,炉子里熬着“引魂丹”,炉口飘出无数灰色的残魂,那是他从三百个孩童身上抽出来的魂。他当时还摸着一个孩童的头,笑着说“乖,等炼出丹药,你们就能长生了”。
“看见没?”玄黄的声音里满是恶意,“这些人,天生就贪长生!我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念想!就算你今天救了南域的人,明天还会有别的‘玄黄’出来,还会有无数人抢着要‘长生丹’!你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
他咳着血,伸手摸向水镜里楚天的脸,指尖穿过镜面,只碰到一片冰凉:“你以为你的道是守护?那是最蠢的道!九荒界早就烂透了,只有我能让它‘长生’!你等着……等我养好残魂,我会让你亲眼看见,你守护的一切,都会变成笑话!”
水镜里的楚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望向东方。他的目光穿过万里空间,正好对上玄黄那双怨毒的眼。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楚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稳,像块压在玄黄心上的石头。
“是吗?”楚天的声音没传过来,却像有股气,顺着水镜飘进了密室,“那我就陪你等。等你出来,我会让你看看,我守护的世界,不会变成笑话。我会把你融进土里的意志,一点一点,连根拔出来。”
玄黄的笑突然僵住了。他从楚天的眼里,看到了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是信念,是那种认定了一条路,就会走到底的韧。
“你……”玄黄还想说什么,水镜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楚天的身影消失在镜中,只留下密室里,玄黄攥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夜色越来越深,南域的风也凉了下来。
楚天坐在之前花梦瑶缝玉珏的那块青石上,把玉珏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掌心。玉珏上的兰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一缕很细的气,正顺着他的掌心,慢慢往他的经脉里钻——那是花梦瑶的情念,没散,还在。
他闭上眼,神识顺着那缕情念往下沉。
像是掉进了一片温温的水里,他“看”到了花梦瑶的过去。
不是她跟着玄黄的日子,是更早的时候——她还是个采药的姑娘,住在南域的山里。那年战乱,很多士兵受伤了没人管,她就背着药篓,满山找草药,给士兵们裹伤。有次遇到敌军,她还抱着药篓挡在士兵前面,说“要杀他们,先杀我”。那时她还没有轮回镜,却已经在守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念头。
再往后,她被玄黄选中,得了轮回镜,玄黄告诉她“跟着我,能长生,能救更多人”。她信了,跟着玄黄走了,却在看到玄黄炼化孩童魂魄时,偷偷把一个孩子藏了起来——那个孩子,后来成了南域一个小村落的村长,今天还来给战死的兄弟送过饭,饭篮里的粗粮饼还带着余温。
原来她的道,从来都不是玄黄给的,是她自己一点一点,用救过的人、护过的心,攒起来的。
“我知道了。”楚天在心里轻声说,“你的道,我会接着走。你的情,我会记着。”
掌心的玉珏突然亮了起来,那缕情念顺着他的经脉,慢慢融进了他的道心里。他的道心,原本只是一颗裹着仇恨的种子,现在却因为这缕情念,长出了根,发了芽——根是守护,芽是希望。
他睁开眼,月光落在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冷,多了点柔和。远处,僧人的诵经声轻轻飘过来,混着风里的草香,还有玉珏的温。
叶孤舟和阿蛮远远看着他,没敢靠近。他们看见,主人的周身,有淡淡的光在绕,不是毁灭的红,是温和的金——像花梦瑶的轮回镜,也像玉珏的光。
“阿蛮,”叶孤舟轻声说,“以后,咱们跟着主人,好好护着这九荒。”
阿蛮点点头,把手里的竹册攥得更紧了。竹册上,除了主人的三条命令,他还偷偷加了一行小字:“开春采南域兰,缝主人衣角。”
夜色渐浅,东方的天泛起一点鱼肚白,那株狗尾草迎着风,又长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