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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在即,夜色沉沉,洪辽的心始终忐忑不定。

他没有想着在战事打响前巡视军营、检阅士卒,在他看来,这些临时抱佛脚统统是无用功,想要从宣国人手下挺过去,自己指望不上底下的士兵。

可连底下兵士都指望不上,洪辽还能指望谁呢?还真另有其人。指望太上老君,指望玉皇大帝,指望女娲娘娘……唯独不包括自己的手下人。

总督府内的闲暇时光里,洪辽都在忙着干什么?忙着起卦,算算自己此战之吉凶。

洪辽起了一卦又一卦,算出来的结果无不是大凶,这让他心惊肉跳,顷刻不得安宁。

一直是大凶,那洪辽就一直算,算出一个好结果为止。

他算来算去,结果都是在小凶与大凶间徘徊,这让他开始怀疑了起来——难道……上天也要绝我洪辽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洪辽为大昭兢兢业业,大昭的列祖列宗为何就不能降下福佑?悲夫!悲夫!

等等!洪辽灵光一闪,一下子又从悲痛中舒缓了过来。

对啊!据卦象显示,此战的结果是在大凶和小凶中徘徊,如果是大凶,那就甭多说了,自己肯定是十死无生。

但若是小凶呢?没准自己可以掌握到求生之机?洪辽猛然释怀了。

对啊!怎么能说是毫无希望呢?这不是还有一线生机吗?只要抓住这份生机,自己一定能改大凶为小凶,从绝境中脱困,这当真是天不亡我啊!

振奋一阵后,洪辽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有一线生机是没错,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做到精准抓住那一线生机呢?

洪辽束手无策,这般细致的问题,显然也不是卦象可以告诉他的,到最后,洪辽还是得独自一人忍受惆怅。

“唉!难啊!难啊!”

苦闷之际,洪辽想到了周羽,想到了石建之,心想这些人会不会给自己创造生机呢?

这一念头仅仅是闪过,便被洪辽排除在外。

怎么可能呢?宣人如此之凶猛,岂是小小的周羽与石建之能够抵挡?没有用的,宣人一次冲锋,他们统统得玩玩,还是要另想办法才是啊!

洪辽还在苦苦思索,他的长子洪福忽然赶了过来。

“父亲,还未就寝吗?”

洪福见到一脸凝重的洪辽,关切地询问道。

洪辽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叹息一声道:

“唉!战事紧张,为父安可安眠?正在寻觅退敌之计也!”

“父亲辛苦了……”

洪福犹豫片刻,便目光坚定地向洪辽请命道:

“父亲!就让儿随父亲一并出征吧!儿听闻周将军正在招募勇锐之士以为先登,儿虽不才,愿投入周将军麾下,为父亲讨平宣虏,安我大昭!”

洪福目光炯炯,丝毫不动摇。

洪辽闻之却瞪大眼睛注视着洪福,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这傻儿子难道是疯了不成?好好的后方不待,要跑去前线当炮灰?搞清楚点,他可是踏北总督长子,而不是等闲之辈,谁去送死也轮不到他去。

“放肆!”

洪辽一拍桌案,怒斥道:

“学了些武艺,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吗?还当什么先登之士,宣人的铁骑杀过来,你怕是连全尸都保不住!真是气死我了!

你知道此战有多凶险?寻常人无不渴盼躲此战躲得远远的,你倒好,连十死无生的境地都敢闯!纵然是初生牛犊,也没有你这么胆大莽撞的,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唉!”

“父亲!”

洪福不解地看向洪辽,尽管洪辽对他大发雷霆,可洪福为国尽忠的决心仍然不曾改变。他大义凛然地答复道:

“护家国不畏艰险,扞社稷不问死生,如果因贪生怕死就避而不战,那还不如直接将整个国家交付与逆贼!若如此做,对得起大昭的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大昭的黎民百姓吗?

父亲!儿不畏死,儿曾听闻,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大山,若能为家国而死,为社稷而死,儿死得其所,何念其它?

儿明白,父亲担忧儿之安危,不愿儿身陷于险境之中。然,矢志报国,儿毕生之所愿,纵不幸死于刀剑,又有何憾?万望父亲勿以儿为念,成全儿之所愿!儿定不辱没洪氏之门楣!”

“你……”

洪辽看向儿子的目光格外复杂。

长久以来,在他眼里,自己这儿子没什么大才干,可品性不算坏,至少不像自己的弟弟洪广那样见钱眼开,宁可溺死在钱眼。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这儿子身上刚烈勇毅的一面,宁可战死,也要不负家国,不辱宗族。

不过嘛……呵!洪辽亲眼见过的那些刚烈勇毅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像条野狗般毫无价值地死去了,并且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

这不正说明,这条路只是一条自我成全,实则百无一用的道路?唉!自己的宝贝儿子走哪条路不好走上了这一条路,这和上了绝路有何区别?

然无奈归无奈,叹息归叹息,洪辽还是得想办法规劝自己这儿子。自己这儿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伤心欲绝的不还是他吗?

洪辽目光凝重,语重心长地向儿子开口道:

“福儿,终平一战,为父被辛梦阳困于军营,总督府内人心惶惶、变数将生之时,是你挺身而出,稳固了局面,对吗?”

“欸?”

洪福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不是在商讨让自己随军作战一事吗?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可他还是认真回答道:

“此事……是有思用在侧辅佐,教儿行事,不然儿多半会不知所措……”

“好!”

不等洪福把话说完,洪辽便笑着说道:

“这一次,为父需要你在必要时刻重现上次的决断。”

“啊?”

洪福诧异地望着父亲,而洪辽很快给出解释,叹息一声道:

“为父便不隐瞒了,宣人悍勇,我军实有不敌。前线交锋,未必能够一举破敌,反倒有为宣军所破之可能。为父身为统帅,理应不说此丧气之话,可不做好多手准备,如何可称万全?为

父不怕不敌宣人,就怕我昭军一溃千里,就连终平四城也为宣人一举攻克。若真是如此,为父罪孽深重,唯有自戕以谢罪矣!正因为父有此思量,为父才认为:终平,必须有人留守,这个留守之人,舍你其谁?

前线当真出现不利,后方必将人心惶惶,你为踏北总督之长子,可趁此时挺身而出,力保局面不出掌控,让我昭军可得重整再战之机。

如此,如何不是一件大功劳?于前线厮杀,逞一夫之勇力,如何比得上坐镇后方,统顾大局?为父,实需仰赖于你和思用啊!莫要让为父失望。”

“父亲!”

洪福动容不已地看向洪辽。

父亲不愧是父亲,想的就是深远得多,自己坐镇后方起到的作用,确实要比拼杀前线要多啊!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何拒绝之理由?

洪福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父亲的提议。

“父亲说的是!是孩儿莽撞了,儿定不会负父亲所托,与思用稳固后方,让父亲在前线无忧。”

“好!”

洪辽欣慰地点了点头。

“如此,为父今夜可安眠矣!福儿,你先退下吧!”

“遵命!”

洪福走出屋子,洪辽伸出手揉了揉疲惫的双眼。

唉!就这样吧!终平四城保得住就保,保不住的话……那也实在是天意难违了。他洪家真的能挺过这一劫吗?一切都是未知数。

“嘶——”

一阵凉风从窗户缝里溜了进来,擦到了这位总督大人的千金之躯,令他顿时打了个冷战。

洪辽连忙将身上的纯白狐裘拉得更紧些,减免严寒的侵袭。

接着,洪辽动也不动,只是轻轻张了张嘴,仆人们便匆匆赶了过来,替洪辽将窗户关严实。

一名仆人为洪辽的暖炉装满炭火,一名仆人将洪辽的茶壶、茶杯都倒满热茶,还有一名仆人替洪辽更换桌子上的点心——尽管原来的点心,洪辽一口都没有吃,可仆人还是为他换了份崭新的。

至于没吃的那份,没有洪辽开口,那就只有丢弃。

做完这些后,仆人又都退了出来,临走时,还将门给紧紧关上,不让半缕寒风侵害到主人。

随着门扉紧闭,门外是冬日的寒冷,门内是犹胜夏日的温暖。

但仆人的工作还不曾结束,他们将手往脖子上挫两下,便要待在屋子外为洪辽掌灯。

洪辽认为,这样做可以避免妖鬼侵害、晦气来袭,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在洪辽屋子外值班,即便这夜里的寒风比刀子还要刺骨。

洪辽轻轻举起茶杯,吹了吹茶水冒出的腾腾热气,轻轻抿下一口美味无比的热茶水——一股暖流滚入心间,莫说他的体外感受不到寒气,就连体内的寒气也被排除一空。

所谓严冬,于他而言似乎仅仅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奇谈。不过嘛……

茶水的香醇萦绕在舌尖,洪辽仍然苦闷地叹着气。

“该如何度过这一劫啊!”

屋檐上,几只老鸦驻足停留,并抛下几声“嘎呀嘎呀”的刺耳叫声。

还不等仆人们前来驱赶,这几只老鸦便往月光照不亮的地方飞了过去,一边飞,一边“嘎呀嘎呀”地尖叫着,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小,却始终不曾断绝……

……

……

“善!大善!周某遍观终平众将,唯石将军可称真将军也!”

两支点燃的蜡烛旁,周羽一把抓住石建之的手,激动地称赞起对方。

周羽初来乍到,对终平四城的几乎一切事务都急着了解与忙着上手。

令周羽无比吃惊的是,包括踏北总督洪辽在内,居然找不到一个人能将终平四城的上下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无论高官还是小官,每个人都只是嘴皮子利索。

一谈到具体事务上,那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如此景象,周羽如何能不悲叹?堂堂踏北军,堂堂大昭北境柱石,内部却是这样的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好在石建之给了周羽最后一丝希望。

周羽发现,石建之虽然是丰平守将,对终平事务亦是了如指掌,尤其是对于踏北军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出其右。

在周羽从踏北军选拔精锐时,石建之便提供给了周羽一份参考名单,周羽按照名单上的人进行选拔,果不其然,选出的每一个人都是忠厚勇武之士。

只要给予厚赏,足以让他们冲锋陷阵、挫敌摧坚。

周羽对石建之的兴趣越发浓厚,索性找来石建之,同对方进行交谈。

一番询问后,周羽得知,原来石建之正是林骁南调后的代理踏北总督,洪辽反而是接了他的职务,并将他打发去了丰平。

而石建之所提供的参考名单上的士卒也确非凡人,而是林骁当年驻守终平城时麾下之精锐,只不过还有很多能力出众的中下层军官没能保留下来,而是被洪辽给清洗了出去。

有这些人在,部队才能够发挥充分的实力。

周羽得知后,不免有些唏嘘。

唉!这个洪辽啊!真是误国之蠹虫!他一向以为踏北总督洪辽贵为国丈,纵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干,也不会有重大之过失。

来了踏北后他才逐渐发现,这洪辽净干一些混账事,居然连军士们的军饷也要克扣,简直丧尽天良!

这样的鼠辈都能打胜仗,只怕天下再无英雄矣!如若……周羽注视着石建之,思量了起来。

如若眼前的石建之能是踏北总督,则踏北当下的局势会好上很多吧!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千疮百孔,修补都来不及修补,只能将就着使用。

既然这样,那么他周羽不如直接向陛下表奏——还是先等等吧!至少也得等此战打完再考虑这些事情。

周羽不禁忧怅起来,当着石建之的面长叹道:

“唉!洪总督实不像话,倘若踏北上下文武皆能如石将军这般精明强干,此战何足忧患?”

周羽的这句感叹,令石建之心头一沉,平静而谨慎地回答道:

“周将军过誉了!踏北上下官员皆在各司其职,而石某也不过是其中一员,如何当得起这般赞誉?石某愧矣!洪总督英武过人,高瞻远瞩甚于凡辈,实非常人所能评断,万望周将军勿要非议才是!”

周羽诧异地看着石建之。

对方若仅仅是表示谦虚,周羽倒也不会在意,但石建之努力为终平上下官僚进行辩护,周羽就觉得很诡异了。

周羽才来终平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深刻感受到终平内部的糜烂,石建之在洪辽手下待了那么久,怎么会对这一切毫无了解?

周羽很快便有了猜测,却并没有选择说出口。

再同石建之寒暄一番后,周羽便向石建之拱手道别。

石建之依旧神色恭敬,祝愿周羽今夜好梦,来日旗开得胜。

等周羽回到居处时,他便与杨焱云、程净识聊起了终平相关的事情。

“你们应该能看出来,这终平的水有些深呐!”

“是啊!”

杨焱云眼中透着不忿,直戳了当地说道:

“哼!我从第一眼看到那洪辽时,便觉察出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到后来,发现这家伙连拖欠军饷长达半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这分明就是一个饭桶草包之辈!我呸!依我看啊,将军您不如夺了这鸟人的兵权,由您来统兵,还怕不能战胜宣人?”

程净识本想对杨焱云的放肆之言做些驳斥,当他注意到周羽的眼神中流露着悲伤,而非不满时,这就让程净识犹豫了起来。

思量一番后,程净识便以镇静的口吻向杨焱云劝谏道:

“焱云,这里不是京城,更不是新军大营,纵然心怀天大的不满,也不可轻易吐露,这只会徒增祸患。”

周羽点了点头,眼中哀戚依然如滔滔江水般流淌不绝。

“没错,强龙终归不压地头蛇,虽然我亦对那洪辽心怀愤恨,可激化矛盾,对眼下的战局起不到半点好处。”

杨焱云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有了殴打禁军一案的教训,杨焱云还是无法抹除骨子里的冲动直率,可他的行事确实要持重了许多,而且听得进他人的劝谏。

杨焱云郑重地答复道:

“嗯!焱云明白!这些话,焱云顶多在私下时说,不会到处宣扬的。不过将军也别太顾忌,有焱云这杆亮银枪在,没人能奈何我等!”

程净识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将军,答案已经十分明显,洪总督才不堪任,此战若交由他来指挥,只怕疑虑重重,胜局难定,不知……不知将军有何更好之对策?”

“更好之对策……”

周羽沉吟了起来,纠结仿佛阴翳般遮住了他的整张面庞。

而程净识则紧张无比地注视着周羽,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

毫无疑问,程净识当然是渴望此战得胜的,这是他通往更高地位的台阶。

在他来到终平并进行观察后,他得出了结论,以踏北军现有的状况以及现有的统帅,得胜,难如登天。甚至想要保住踏北军不发生溃败都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

这让渴望凭此战建立功名而非留下污点的程净识如何能安心?思来想去之下,他想到了目前唯一一个可能的破局之机——控制洪辽,接过洪辽的指挥之权,让周羽全权指挥此战。

这样重大到形同谋反的企划,程净识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出口。

他只能对周羽进行旁敲侧击,若周羽真的有这一念想,那他不妨试着推波助澜,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以周羽奉诏而来的身份,再对石建之等本地要员进行笼络,未必不能一举控制洪辽,从而掌握整个踏北军的指挥。

这样的想法,也在周羽的脑海中闪烁过多次。

没错,洪辽的荒唐他看在眼里,将这样重要且艰险的战役交给洪辽去指挥,很有可能会酿成祸患,造成倾覆之危。

可……可这就意味着,他周羽能够擅作主张,将指挥大军的权柄从洪辽手中夺过来吗?

这与公然忤逆陛下何异?这与夺权造逆何异?他周羽身为国家之重臣、陛下之亲信,安能做出此等逾矩之事?

这不仅仅是辱没了他周家之门楣,更是有负陛下之信任,他怎可胡来?不可啊!实不可啊!

局势虽然坏,但是……总不至于坏到这等地步吧?那他周羽就绝不能乱来!

长呼一口气后,周羽目光坚定,似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状况艰难如斯,我等就更要履行好陛下所赐予之职责,做好辅佐之工作,竭尽一切,夺取更多胜机!”

“好!”

杨焱云的眼中燃烧着一团火焰,激动不已地说道:

“将军说的是啊!我们前来踏北,为的就是这个!焱云定会执手中之长枪,为将军杀敌建功,为我大昭扫平虏寇!

有我杨焱云在,小小宣虏,不足为虑!我必当一马当先,取许志威头颅而还!”

杨焱云越说越振奋,一度挥起了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朝宣军阵地杀将过去。

阴谋诡计什么的,杨焱云确实忌惮三分,要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一战,杨焱云不带怕的!

杨焱云的心思很简单,就一个字,战!

相较之下,程净识的思量就要复杂多了。做好辅佐工作,竭力夺取更多胜机,这话说着轻巧,具体该怎么做,周羽的心里就真的有数吗?

或者换句话说,洪辽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没错,大军从试探到对峙再到愈演愈烈的交锋,这的确是一个漫长且需要谋划的过程。大军间决出胜负,也许一上午的功夫就足够了。

在基本的行兵布阵上,名将与庸将的区别未必多明显,然名将之所以是名将,在于名将有着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的能力。

而洪辽占了其中的哪一条?关键时刻来临,洪辽直接被吓得惊慌失措,带着亲兵仓皇跑路,那时,周羽又该去辅佐谁?在哪里寻觅胜机?

难啊!难啊!不去应对问题,不意味着问题就不会爆发,而三军若要倾覆,有时只需一个小小的意外。

如此重大的风险就在悬于头顶,却没有丝毫办法将之消除,程净识如何不忧怅啊!

程净识很想再试着推动一番,以他对周羽的了解,他明白,再尝试下去也没有用。

周羽是一个持重而严肃之人,一旦下定决心,很难再更改,程净识决定不费这个口舌,默默接受周羽的决定。

他还在期待着,期待着这艘破洞百出的船能够安然渡过重洋,期待着扭转的机会就在拐角处等待着他们,而他们只需要将之适时抓住……

……

……

……

终平城外,昭军的旌旗在冷风中没精打采地晃动着。

点将台上,一身重甲的洪辽俯视着麾下无数将士,脸上的疑云与天空连绵的阴云宛若一体。

唯一不同的,是阴云还时时飘落下洁白的雪花,而洪辽的脸庞则只会越来越暗,直到比身上的玄甲都要暗沉。

所幸,底下一望无际的士兵都难以看清洪辽脸上的神情。

少数几个可以看清的,都是洪辽身边的亲信,而他们就像阴云之下的小树,风往哪里吹,他们就往哪里靠,何谈起到什么作用呢?

天只会越来越阴,雪只会越下越大,最后让整个踏北都化作一片惨白。暴风雪的序幕,刚刚拉开而已,

今日,就是昭军北伐宣虏之日。号称二十万,总计十万人规模的踏北军在此集结,并将从此处出发,进攻宣人,直到将宣人的势力彻底逐出踏北为止。

这一战,踏北军的许多将士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们的家乡被宣国人侵占已久,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将分隔已久的故土重新夺回来——但,他们的心中没有多少兴奋,仅仅剩下忐忑。

原因十分简单,那就是这一战,他们真的可以赢吗?

他们是曾对这一战翘首以盼过,那时,他们的统帅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林骁,军中还有许多像辛梦阳这样足以独当一面的将领。

如今,这一切统统不再了。林骁死了,辛梦阳他们也死了,那个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踏北总督府已经被摧毁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庞大的、恶臭的、盘踞于踏北军上不停吸血的蠹虫。

洪辽,这群蠹虫们的首脑,踏北军的军士鲜有受过其恩惠,没一个避免过他的荼毒。

克扣军饷,削减待遇,贪墨军资,奴役士卒……只有想不到,没有这洪辽做不出来,辛梦阳能够带着士卒直接扣了洪辽,已经证明这洪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私底下,踏北军士们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编些有关洪辽的笑话,比如:燕国的将军善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宣国的将军善马,世间骏马皆可驾驭;凝国的将军善水,舟行水中如履平地。那么大昭的将军善什么?

答:善跑,千里之途转瞬可过。为什么?只要宣国的铁骑杀过来,洪辽可以在转眼之间徒步跑过踏江,赶到踏南,宣人的马再快也追不上。

踏北将士纷纷认为,与其相信自己能在这等将领的统率下战胜宣人,不如相信会有彗星砸在宣军大营里把宣人兵马给砸烂。也许那样,得胜的希望还大一点。

没错,他们身为军人,自然有着时刻面临死亡的觉悟,他们的职业就是于刀剑上舞蹈,有何贪生怕死可言?

但,他们奋长戈、舞刀剑、抛头颅、洒热血,从来都是为了向死而生,而不是向死而死。

如果明知必死,明知毫无希望,明知毫无意义,那么这场战斗带给他们的,就只有恐怖,如腐烂般蔓延着的恐怖。

他们眼里看不见希望,自然,他们斗志的火焰也无从燃烧。

如果林骁元帅还在,如果辛梦阳等将军还在,如果踏北军还是当年那支纪律严明、待遇优厚的踏北军……

一切也许都还有机会,可现在呢?斯人已逝,无力回天!

连绵不绝的浓厚阴云,不但堆积在在士兵们的头顶,更堆积在士兵心底,仿佛阵阵阴霾,怎么也无法消除。

如此沉重之氛围,哪里像是上战场?倒不如说,是上刑场。

这般氛围,石建之怎么可能感受不到?他又能做什么?他也无能为力。

所幸,他身后的丰平军,是少数保有较高战意的兵士。

石建之回头望向自己麾下之将士,深吸一口气,向他们询问道:

“诸位,此战……你们怕吗?”

众将士纷纷以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石建之,其中一个跟了石建之很久的兵士很快猜出了石建之的心意,当即笑着反问道:

“石将军,莫非您看了别的士兵个个哭丧着脸,就以为我们也怕了不成?”

石建之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后,才缓缓说道:

“此战……凶多吉少,上下离心,其它士卒心怀迷惘,倒也情有可原。”

“哈哈哈哈……将军怕是小觑我等了!”

那名士卒爽朗地回答道:

“将军,宣人侵占踏北之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了。现在踏北军中的不少将士压根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年的惨况,尽管他们知道宣人侵占了他们原本的故乡,并将他们赶到了这里,可他们未必就对宣人有多么刻骨的仇恨。

而我们丰平将士可不一样,我们这些人,亲眼见过宣人杀害我们的亲人,纵火焚毁我们的家园,我们没有一个不渴望着向宣人讨回血债。

尽管我们这些老革同样不爽那洪辽很久了,可一码事归一码事,只要宣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便会不皱眉头地朝宣人杀过去,杀到我们再也挥不动刀子为止!血海深仇,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的对啊!”

卫广也在一旁跟着附和,他一脸郑重地注视石建之,朝对方拱手道:

“石将军,我们都知道,是终平的那些王八蛋克扣掉了我们的军饷,而您一直在勉力支撑着一切,不惜向您最恨的人屈膝。

我们这些将士都是有良心的,都记挂着将军您的大恩。不管接下来是得胜也好,是战败也罢,请让我等追随您至终末!

这一战是凶险,可您知道吗?我们不是在为洪辽而战,甚至不是在为朝廷而战,我们在为了我们自己而战,为了林元帅的遗志而战,也为了您而战,我们丰平将士与将军生死与共,绝无畏惧!”

“我等将与将军生死与共,绝无畏惧!”

许多士卒也跟着齐声喊道。

“各位……”

石建之动容地望向麾下士卒们,颤抖的手缓缓合在一起,朝众士卒拱手道:

“各位放心!我等定能破敌制胜而归!”

石建之及其麾下将士,似乎成为了破开阴云的唯一一缕光芒。

“上下同欲者胜吗?”

就在这时,待在一旁的顾攸独自喃喃了一声,饶有兴致的望向石建之以及他的士卒们。

起先,当顾攸注意到踏北军低落无比的士气时,他不免在心底为踏北军捏了一把汗——这样的军队,真的能敌过宣人们?

昭军没能如愿战胜宣军,反倒是让宣军一举大破之,公主他们的谋划不就要落空了?这可不符合预计啊!

看到石建之麾下的士卒后,顾攸顿时又燃起了不少信心。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眼下的石建之以及其麾下士卒,不正是上下同欲,齐心战敌吗?

或许……或许他们真的能成为扭转天平的那枚砝码呢?

只要他们可以挫败宣人,那公主那边的谋划一定可以顺利施行下去!他顾攸不会辜负公主殿下的期望。

“就让我看看,昭人的兵马可以奋战到哪一步吧!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顾攸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接着便抬起头望向正飘着雪子的阴沉天空,似乎是在等候着能有一束阳光冲破阴云、照进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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