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衢州,孔氏南宗府邸。
连日来笼罩在府邸上空的狂喜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孔贞运仿佛年轻了十岁,每日里不是与心腹族人密议,便是督促子弟们精心准备各种文书,礼品。
只待北方朝廷的“征召”旨意一到,便可风风光光举族北迁,
之后入主曲阜,重掌圣人祀事,光耀南宗门楣。
他甚至已经开始暗中派人查探北上路线,规划着如何将衢州祖宅的珍贵典籍,祭祀礼器妥善运往曲阜。
“父亲,江浙几位致仕的阁老,尚书,都已回信,表示愿在朝中为我南宗进言!”
长子孔尚乾兴奋地禀报,
“几位有名的文坛领袖,也已开始撰写诗文,颂扬我南宗恪守祖训,德泽江南,隐晦提及正统当归之意。”
“好!好!好!”
孔贞运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此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北宗自取其祸,合该我南宗中兴!”
整个南宗府邸都沉浸在一种近乎梦幻的期待中。
仆役们走路带风,言语间已自觉将自家老爷视为未来的“衍圣公”。
连平日里不受待见的旁支子弟,此刻也觉得与有荣焉,
仿佛那北宗的滔天富贵,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然而,这精心编织的美梦,被一纸从北京传来的,刊印在粗糙邸报上的明发谕旨,彻底击得粉碎!
那谕旨先是极尽哀荣地追封了曲阜罹难的孔胤植及其子弟,
看得孔贞运初时还捻须点头,觉得朝廷还算懂事。
但当他看到最后那几行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拿着邸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然国难当头,贼寇未平,朕心哀痛,亦不忍见圣裔再涉险地。经此巨变,朕思之,‘衍圣公’之号,承载过重,易招灾祸,为保全圣人血脉计,为免后世再遭此厄……”
“自此,‘衍圣公’之爵,便止于胤植吧。朕决意,不再另立衍圣公!”
“不……不再另立……衍圣公?!”
孔贞运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若不是孔尚乾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父亲!”
“宗主!”
书房内顿时乱作一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孔贞运扶到椅子上,掐人中,灌温水。
好半晌,孔贞运才悠悠缓过一口气来,但脸色依旧灰败如土,眼神空洞,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为……为何……如此……”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巨大的失落,
“陛下……陛下为何要如此绝情啊!我南宗才是……”
他想说“才是正统”,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北宗刚遭大难,尸骨未寒,他若此时跳出来争这个,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更会惹来天下非议。
一种被愚弄,被抛弃的强烈愤怒,夹杂着梦想破碎的巨大绝望,在他胸中翻腾,燃烧。
他本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后的黄雀,却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的执棋者,根本就没打算再立什么“衍圣公”!
他们南宗上下这数日来的兴奋,筹划,期待,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北廷这是自绝于士林!自绝于圣人!”
孔贞运猛地一拍桌子,状若疯狂地嘶吼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形,
“他朱由检如此倒行逆施,辱及先圣,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愤怒和崩溃后。
孔贞运和南宗的核心族老们,被迫冷静下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北方的路,断了。
那位手段酷烈的崇祯皇帝,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宣告了“衍圣公”时代的终结。
他们南宗想要凭借血脉继承爵位,重归“正统”的希望,已然彻底破灭。
“北廷无道,视圣裔如草芥!我等岂能再坐以待毙?”
一位族老须发皆张,愤然道。
“可是……若不依附北廷,我等又能如何?”
另一人忧心忡忡,“难道真要老死在这衢州乡下?”
就在众人彷徨无计之时,一个念头出现在孔贞运的脑海中——南方!南京!
那个由福王朱由崧即位,钱谦益,马士英等人把持的南明朝廷!
北廷既然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
你朱由检不要这“衍圣公”的招牌,自有人要!
这个想法一经提出,立刻在族老中引起了激烈争论。
有人认为这是背弃大明正统。
尽管北京朝廷不承认他们,尽管北方朱由检“倒行逆施”,
但归根究底,大义名分在北,而不在南。
任凭钱益谦等人说得天花乱坠,南明朝廷,在天下士人眼中,是篡逆者。
这也是朱由检不发兵南方的原因,反正攻下来了税也收不上来,
待积蓄了足够的实力,携大义之名,一举定江山!
多有人担心南明朝廷能否长久。
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南宗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北廷自毁长城,正是我南宗扬眉吐气之时!”
孔贞运的眼神重新燃起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赌徒般的疯狂,
“他朱由检不要我们,有的是人把我们当宝贝!南京朝廷初立,正需我等圣人苗裔为其正名!”
“只要我们南宗表态支持,便是对北廷最有力的回击!届时,南京朝廷岂会亏待我等?”
利弊权衡,尤其是在北廷彻底堵死上升通道的情况下,
投向南京,几乎成了南宗唯一的选择。
这不仅关乎荣耀,更关乎整个家族未来的政治地位和实际利益。
“赌了!”
孔贞运最终拍板,脸上露出一丝狠厉,
“立刻派人,不!老夫亲自修书,以孔氏南宗全体族人之名,遣使秘密前往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