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府县,如同被铁犁狠狠犁过一遍。
贪官污吏,豪强劣绅的人头挂满了城楼。
他们的财富——粮食,金银,田产,商铺,货物,被源源不断地搜刮出来,登记造册,装上征用来的无数大车。
辎重车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绵延数里,沉重的大车在官道上压出深深的辙痕,行进速度不得不一慢再慢。
两个月的时间,在血腥的清算与缓慢的行军中流逝。
皇帝的队伍,像一头吞噬了过多血肉,步履蹒跚的巨兽,终于抵达了京畿重地,距离北京城仅两日的路程。
庞大的军营扎在京郊一处开阔地,灯火绵延,如同星海。
夜色如墨,泼洒在华北平原之上。
星月无光,唯有急促如擂鼓的马蹄声撕裂这片沉重的死寂。
方正化伏在马背上,整个人几乎与狂奔的骏马融为一体,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却盖不住他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狂跳。
他的思绪依旧混乱不堪,坤宁宫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如同梦魇,反复在他眼前闪现。
周皇后那苍白而绝望的面容,勋贵大臣们贪婪的眼神,那虚伪的山呼“太后千岁”。
“陛下,陛下!”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朱纯臣,魏藻德连同百官,那些逆贼,他们掌控了京城,封锁了宫禁。
必须早点把消息传到!
座下的战马口鼻早已喷出白沫,速度似乎也到了极限,方正化能感受到它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但他不能停,他甚至不敢过多怜惜这匹忠实的伙伴,只能用马刺再次狠狠催促。
“驾!”嘶哑的吼声淹没在风里。
背上的赤羽令箭如同燃烧的火焰,是代表着大明最高等级的警讯。
不知奔了多久,远处空旷地带隐约出现了一座庞大军营的轮廓。
无数火把通红,照亮黑夜。
按照路程,此地距洛阳尚有相当距离。
却见路口火把通明,竟有一队衣甲鲜明,纪律森严的军士在设卡盘查,看服色,绝非寻常卫所兵,更非京营兵痞,倒透着一股罕见的精悍之气。
方正化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逆贼的封锁线已经推到这么远了?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马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来者何人!下马受检!”
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厉声喝道,手已按上了刀柄。
其身后兵士亦同时动作,手中古怪的火铳斜指向他。
方正化心头一紧,暗道不好。
是李国桢的人?动作竟如此之快!
他勒住几近虚脱的战马,右手悄然摸向腰间的刀柄,脑中飞速盘算着是强行冲卡还是虚与委蛇。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军士。
忽然瞥见了卡后不远处,几个身影正围着一处似乎是新设的营房指指点点。
其中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看似普通却剪裁合体的深色箭衣,未着甲胄,但顾盼之间,竟有一种让他心跳骤停的熟悉感。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骚动,缓缓转过身来。
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
剑眉星目,面容清癯。
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蕴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刀锋般的意志。
方正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马背上,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陛……陛下?”
一声近乎呻吟的呼唤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他。
怎么可能?陛下怎么会出现在京畿之地?
不是在洛阳推行新政吗?
眼前这人,的的确确就是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又如此不同!
以往的陛下,虽励精图治,却总是眉宇深锁,带着一种沉沉的暮气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而眼前的陛下,那份焦虑似乎化为了行动的果决,那深锁的眉头下,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朱由检也看到了风尘仆仆,几乎脱力的方正化,以及他背上那支刺目的赤羽。
他眉头微微一皱,抬手止住了身边亲卫的动作,迈步向前走来。
“方正化?”
朱由检开口,声音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不留在宫中护卫皇后,如此惊慌失措,背负赤羽来此,京师出了何事?”
这熟悉的声音,这确认的身份,终于击碎了方正化最后一丝疑虑。
巨大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委屈。
他几乎是滚鞍落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尘埃之中,因极度激动和疲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陛下,陛下,真的是您!呜呜……”
这个在宫中以沉稳干练着称的太监,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泥沟,
“陛下,京城巨变,逆臣谋反,他们逼宫皇后娘娘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泣血般嘶吼而出。
朱由检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上前一步,沉声道:
“慢慢说!谁人逼宫?皇后现在如何?太子和定王如何?”
他的声音依旧稳定,但周围熟悉他的人,如一旁侍立的王承恩,都能感受到那平静语气下的压力。
方正化猛地吸了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用最快的速度,最简洁的语言,将北京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京营围宫,李国桢朱纯臣带队逼宫,百官胁迫,所谓的“陛下被奸臣挟持”的污蔑,
要求皇后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并另立新君的悖逆之言,
周皇后最初的抗争与最终的被迫屈服,
那语焉不详的太后懿旨,京城已被文官集团掌控的现状。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面沉如水。
他深知明末官僚和勋贵集团的腐朽与无耻,深知历史上崇祯皇帝所面临的困境乃至最终煤山的结局。
他没想到,自己借御驾亲征之由,刚刚在河南等地以铁腕手段强力推行“新政”。
试图打破死局,远在京师的蛀虫们反应竟如此迅疾,如此狠毒,如此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