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都,这座因神农而兴盛的人族城邦,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之机。
酷烈大旱持续了数月,在数日前,被一场恰到好处的绵绵细雨所终结。那细雨不大,却下得极有耐心,一连数日,将龟裂大地彻底浸透。河床重新有了涓涓细流,沿途那些枯死的草木,竟也奇迹般地,从焦黑根部重新抽出了点点令人心颤的嫩绿。
更让人们惊喜的是,那些被认为早已绝收的田地里,本已枯黄垂死的谷苗竟有不少重新焕发了生机。在麒麟瑞气滋养下,它们贪婪地吸收着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最终,顶端竟结出了虽不丰硕、却足以燃起希望的谷穗。
但是,这场迟来甘霖,并未能完全冲散笼罩在城池上空的愁云。生理的饥渴得到了缓解,精神的焦躁与混乱却愈演愈烈。
大胜归来的轩辕,此刻正面临着比九黎部落那敌人更可怕的对手——庞大、混乱的联盟。
战争缴获的粮食与物资堆积如山,但他麾下部落首领们,为了争夺分配权,在议事大帐中争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拔刀相向。
他制定的初步分配方案,没有换来感激,还激起了无休止的抱怨。被俘虏的九黎族人,眼中充满了仇恨与不甘,在营地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每一个有熊部落的士兵,伺机报复。而轩辕自己的士兵,在经历了血与火洗礼后,也变得骄横难驯,他们自恃功臣,与本地部族时有摩擦,甚至强取豪夺。
轩辕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巨火药桶上,他赢得了战争,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赢得和平。茫然与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内心,让他彻夜难眠。他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登上陈都了望塔,俯瞰着下方那片广袤的土地,感受到的不是君临天下的豪情,而是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困惑。
就在此时,一个奇特的传闻,悄悄地传入了他耳中。
城南,新开了一家陶器店。店主是位沉默寡言的老者,所制器物朴素至极,却有着种种神异。传闻用他的碗盛放食物,能数日不腐;用他的缸蓄水,浊水也会变得甘甜清冽。
轩辕对此本不以为意,只当是民间夸大其词的传说。但手下将领无意间提及的一句话,却让他心中一动——“那陶公不为金银,只以物语或他认可之物换取器物,凡有所求,皆是解民生之困者。其人如山,其器如璞。”
“其人如山,其器如璞……”轩辕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
这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他卸下了所有象征着人皇身份的甲胄与佩饰,换上了一身寻常猎户的粗布衣服,将自己融入了熙攘人流,独自一人,向着城南那家陶器店走去。
他看到,那位传说中的陶公,正坐在门口,专注地揉捏着手中的一团陶泥。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却充满了力量与韵律,每一次揉捏,每一次捶打,都仿佛在与手中泥土对话,充满了对万物的尊重。阳光洒在他侧脸上,为他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尊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古老雕像。
轩辕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街角看着。他看着老者将泥土中杂质与气泡一点点地排出,看着那团泥土在他手中,从桀骜不驯,变得温润、顺从。这个过程,竟让他那颗因烦躁而狂跳不已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老者才缓缓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头,那双平和的目光落在了轩辕身上,仿佛早已知晓他的到来,也早已看穿了他所有伪装。
“有事?”老者声音如同他手中陶器一般,质朴而又厚重,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
轩辕走上前,对着老者,行了一个晚辈之礼。他目光落在了转盘上那团已经被揉捏得无比均匀的陶泥上。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老丈,我听说,您的器物,能让枯木逢春,能让浊水变清。可是真的?”
“器物,只是器物。”老陶匠摇了摇头,他拿起那团陶泥,重重地摔在转盘中央,发出一声闷响。他缓缓转动起转盘,声音也随之响起,“能让木逢春的,是木本身的生机;能让水变清的,是水本身的纯净。我的陶器,不过是为它们,提供了一个能安心展露本性的‘居所’罢了。”
这番话,好像说的是木与水,却让轩辕心中一动,仿佛抓住了什么。
他看着老者双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却又异常灵巧。随着转盘加速,那团原本毫无形状的泥土,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向上生长,变化。
“老丈,我有一个问题,困扰了许久。”轩辕声音带着迷茫与痛苦,“我统御了许多部落,将他们纳入我麾下。我以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便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为何,换来的却是更多纷争与混乱?”
老陶匠没有抬头,他只是专注地用手指在那旋转的泥胚上,勾勒出完美弧线,仿佛在倾听泥土呼吸。
“殿下,您觉得,我手中打磨的,它是什么?”
轩辕一愣,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他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回答:“是泥土。”
“不错。”老陶匠点了点头,他双手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那团旋转泥土上,上下翻飞,时而内收,时而外放,“它现在,只是一块泥土,毫无价值。但很快,它就会变成一只碗。”
他一边说,一边用湿润的指腹,在碗内壁,轻轻一压,碗口便微微向外张开,形成了一个优美而又敦实的弧度。
轩辕看着那渐渐成型的碗,陷入了沉思。
“殿下,您征服的部落,就像这无数泥土。”老者声音悠悠响起,却同大道之音般,敲击在轩辕心头,“您用武力将它们强行堆砌在了一起,它们看起来很多,很庞大,但本质上,依旧只是一盘散沙,一堆混乱的泥土。一阵风来,便会吹散;一场雨落,便会化为烂泥。”
轩辕身躯猛地一震!老者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了他胜利外衣下那血淋淋的现实!
“那……该如何?”他急切地追问,声音中甚至带上了颤抖!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老者停下了手中动作,转盘缓缓静止。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着轩辕。这一次,轩辕从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片耀眼如太阳般的金色,看到了山川脉络,看到了大地厚重!
“殿下,一块陶泥的价值,是在于被塑造成能盛水煮饭、护佑民生的器皿,还是在于保持着泥土的形态,去静待风干,化为尘埃?”
这一问,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轩辕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成为护佑民生的器皿……还是化为无用的尘埃?
这不仅仅是在问一块陶泥,更是在问他!问他所统御的那些部落,问他所建立的这个庞大联盟!
他猛然惊醒!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在不断地“堆积泥土”,将越来越多的部落纳入麾下,却从未想过,该如何去“塑造”他们,该如何让他们从一盘散沙,变成一个能承载万民生计的整体!
“我……我明白了……”
轩辕喃喃自语,他眼中闪烁起了一道明亮的光!
他猛地抬起头,还想再向这位点醒自己的老者请教更多,却发现,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那位神秘老者,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只静静摆放在转盘之上尚未经过烈火烧制的陶碗,安静地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轩辕伸出手,颤抖地将那只陶碗,轻轻地捧了起来。
冰冷的陶土,仿佛带着一丝温润暖意,从他指尖一直流淌到他心里。它很脆弱,稍一用力便会破碎,但它已经有了“碗”的形状,有了承载万物“功用”。
他捧着这只碗,又抬起头,看向那片虽然已经恢复了些许生机,却依旧人心惶惶的城邦。
他的眼中,属于征服的火焰渐渐隐去,冷静与思考取而代之,这是一位真正的王者在蜕变!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武力,可以获得泥土。
而为泥土塑形,才能真正地,拥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