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尚未大亮，寝殿内还是一片朦胧的灰蓝色。
萧疏临生物钟使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卧着，手臂自然地搭在苏满满的腰间，享受着这清晨的片刻温存。
然而，他很快察觉到身边的人儿呼吸频率变了，不再是沉睡时的绵长均匀，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轻浅——她也醒了。
更让他心头微沉的是，苏满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怀里蹭一蹭，或者懒洋洋地哼唧几声，而是极其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试图将他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挪开。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仿佛生怕弄醒他。
萧疏临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他知道，她是在躲他。
经过昨日的风波，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尚未化解的隔阂与心结。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难哄？！
他心中暗叹一口气，终究不忍心拆穿她，也不愿在此时勉强她面对自己。
于是，他配合地保持着均匀的呼吸，甚至在她成功挪开他手臂的瞬间，故意发出一声模糊的、像是无意识般的鼻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给她制造更充足的“逃离”机会。
果然，看到他翻身，苏满满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更加紧张了。
待确认他“没有醒来”，她才极轻极快地溜下床榻，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只生怕惊动主人的小猫，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后。
萧疏临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她尽量放轻的洗漱声，衣物细微的摩擦声。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对他耐心的一种凌迟。
没过多久，细微的脚步声朝着殿门方向而去，然后是殿门被极轻拉开、又合上的声响。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
萧疏临这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他望着身旁空荡荡的枕头，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余温和淡淡的馨香，心中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无奈。
罢了，让她去吧。
他看了一眼窗外渐亮的天色，第一次觉得，这深宫的清晨，如此漫长而冷清。
--------
天色尚早，晨雾未散，“盛世华筵”酒楼大门紧闭，只有值夜的伙计打着哈欠，刚卸下门板，准备开始一天的洒扫。
冷不丁瞧见太子妃娘娘这么早出现，吓得一个激灵，困意全无，慌忙就要行礼。
苏满满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声音也有些低哑，“不必声张，忙你的去吧。”
她绕过前厅，径直走向后厨。
偌大的后厨空无一人，只有灶膛里隔夜的余灰散发着一点微温。
昨日喧嚣过后，这里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各种锅碗瓢盆、刀俎案板都擦拭得锃亮，一尘不染地归置在原处。
苏满满走到水缸旁，挽起袖子，拿起水瓢，舀起清凉的井水，注入宽大的洗碗池中。然后，她开始慢慢地、静静地，将那些本就洁净无比的碗碟，一只一只，重新清洗起来。
动作缓慢，近乎机械。
清澈的水流冲刷着光洁的瓷壁，发出哗哗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低垂着眼眸，目光没有焦点，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碗碟上，又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空壳在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
她不是在清洗碗碟，她是在试图清洗自己纷乱如麻的心绪。
昨日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回放：战守瑜意味深长的“妹夫”、三皇子阴冷的暗示、王婉茹娇羞的身影、萧疏临半跪解释时眼中的沉重、还有那尊怀抱婴孩的观音像……最后，定格在今日清晨，她小心翼翼从他臂弯中逃离的画面。
每一种情绪都像是一种污渍，黏着在心上，让她觉得窒息。
她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用这种简单的、重复的、看得见结果的体力劳动，来让自己暂时放空，来压下心底那阵阵翻涌的不安、委屈、猜忌和迷茫。
水声持续着，她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被水泡得微微发白起皱，直到那些碗碟光亮得几乎能照出她苍白憔悴的面容。
有早起的厨娘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刚要开口，却被苏满满一个安静的眼神制止了。
厨娘会意，默默地退到一旁，开始准备早间的食材，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那个在水池边沉默忙碌的纤细背影。
阳光渐渐透过窗棂，洒进后厨，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也照亮了苏满满紧抿的唇角和无神的双眼。
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但至少此刻，这一池清水和这些洁净的碗碟，能给她片刻虚假的宁静。
而关于未来，关于那个她爱着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丈夫，她需要时间，重新思量。
周娘子刚进酒楼，就听值夜伙计压低声音禀报，说东家一大早就来了，此刻正在后厨……洗碗？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情形她可不陌生，每次东家和宫里那位爷闹了不痛快，总爱跑到酒楼来，不是埋头算账就是折腾厨房，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周娘子不敢怠慢，赶紧去旁边的早点铺子，买了苏满满平日最爱吃的蟹黄汤包和杏仁茶，急匆匆赶到后厨。
果然，只见苏满满挽着袖子，露着一截白皙的手腕，正对着一池清水和那些早已光可鉴人的碗碟较劲，眼神发直，动作机械。
那张小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看就是一夜未睡好的模样。
“我的好东家，您这是做什么呀，这些粗活哪是您干的。”
周娘子连忙上前，接过她手里湿漉漉的盘子放下，又拿起干净的布巾给她擦手，语气里满是心疼，“天还没大亮就过来，定是没用早膳吧？快，瞧瞧我给您带什么来了，还热乎着呢。”
她说着，将食盒打开，诱人的香气顿时飘散出来。
若是平日，苏满满早就食指大动了。
可此刻，那浓郁的蟹黄和油香味飘入鼻尖，她非但没有食欲，胃里反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冲喉咙口。
“唔……”她猛地捂住嘴，侧过头干呕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
她昨晚心绪不宁，晚膳基本没动筷子，此刻胃里空空如也，早已饿得泛起酸水，本以为闻到吃的会好受些，没想到反应更剧烈。
周娘子吓了一跳，“东家，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满满摆摆手，强压下那股恶心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以为是饿过头了，胃在抗议，便哑着嗓子道，“没事……可能就是饿得狠了。”
她想着赶紧吃点东西压一压，于是伸手抓起一个胖乎乎的汤包，也顾不上烫，匆匆吹了两口，就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
热乎乎的汤汁和馅料落入空荡荡的胃袋，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是点燃了引线。
“呕——”
更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苏满满根本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将刚刚吃下去的汤包混着酸水，尽数吐了出来，吐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整个人虚脱般靠在洗碗池边，不住地喘息。
周娘子这下彻底慌了神，一边赶紧拍着她的背，一边焦急地喊道，“哎哟，这……这是怎么了？吃坏东西了？不对啊，这包子是刚出笼的。东家，您别吓我啊。”
她看着苏满满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一个模糊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猛地窜进了她的脑海。
这症状……这反应……怎么那么像……
周娘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猛地抓住苏满满冰凉的手，声音微微发颤：
“东……东家，您……您这个月的月信……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