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土高原的窑沟村,家家户户的炕头都摆着个陶瓦罐。可村西头老马家的罐子最特别——土陶的,肚子圆鼓鼓,罐口带着圈窑火熏的黑边,据说是马老汉的太爷爷烧窑时顺手捏的。这罐子怪得很,你往里面装啥,都带着股家的暖乎气:装干粮,三天不硬;装咸菜,半月不馊;最奇的是,谁心里有难处,对着罐子说说话,罐底准能冒出点贴心的小东西。
守着瓦罐的是马奶奶,大伙儿都喊她瓦罐婆。奶奶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原的沟壑,手里总攥着块布,把罐子擦得锃亮。她有个小孙子叫栓柱,七岁,光脚丫跑得飞快,最爱趴在炕沿上,看奶奶往罐里塞馍馍,说罐子响是在。
村东头有个货郎叫李滑头,挑着担子走村串户,眼珠总在瓦罐上打转。他好几次想借罐子装装干粮,都被栓柱用弹弓打跑了,嘴里喊:想借罐子偷灵气,没门儿!
开春那会儿,窑沟村遭了春旱,井里的水见了底,村民们要走五里山路去河湾挑水。李滑头心眼活,挑着水回来卖,一碗水要两文钱,比油还贵。有户人家的娃娃渴得直哭,娘抱着娃来求李滑头,他眼皮一翻:没钱?渴着!
栓柱躲在门后看见,趁李滑头来买马奶奶的烙饼,偷偷把瓦罐里的凉米汤往他水壶里倒了点。李滑头挑着担子走了没半里地,突然觉得水壶变沉了,打开一看,里面竟装满了水,晃一晃,还漂着颗红枣——是瓦罐里常放的那种。他了一声,刚想喝,水突然洒了一地,在地上冲出个小坑,露出底下的湿土。李滑头这才发现,原来村东头就有地下水,是他懒得挖。
这事传开,村民们都去村东头挖井,果然挖出了水。李滑头的水卖不出去了,蹲在井边直叹气,栓柱抱着瓦罐路过,罐口冒了个泡,像是在笑他。
入夏时,山里的狼多了起来,夜里总来偷鸡。村长老烟袋组织年轻人巡逻,可狼太狡猾,总抓不住。有天夜里,李滑头的鸡被叼走了三只,他气得直骂,却不敢出门追。
瓦罐婆看着急,把瓦罐摆在院门口,往里面放了块带血的狼皮(去年猎户送的),又撒了把辣椒面。当天夜里,狼真的来了,刚靠近院子,瓦罐突然响了一声,罐口喷出股辣气,呛得狼地叫着跑了,从此再没敢来窑沟村。
这事传到了镇上的赵团练耳朵里。赵团练是个大胡子,听说窑沟村有个能的神瓦罐,立马带着兵丁,骑着马就来了,站在马家院子里喊:这罐子能防贼,该归团练府!
瓦罐婆把瓦罐抱在怀里:赵老爷,这罐子在我炕头摆了六十年,装的是馍馍不是刀枪。赵团练冷笑一声,指挥兵丁:给我抢!这么神的东西,该去防土匪!
兵丁刚伸手,瓦罐突然地掉在地上,却没碎,反倒滚到赵团练脚边,罐口朝上,地喷出些灰——是罐底积的陈灰,正好迷了他的眼。赵团练揉着眼睛骂:破罐子!刚想踢,瓦罐突然自己立起来,罐口对着他的马,马吓得直尥蹶子,把他摔了个屁股墩。
李滑头蹲在墙头看热闹,笑得直拍大腿:好!这罐子懂规矩,知道谁是真护村,谁是假威风!赵团练捂着屁股,带着兵丁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撞在窑门上。
秋天收玉米时,马奶奶突然病倒了,浑身发冷,盖三床被子都嫌冷。郎中说是风寒入骨,得用老生姜煮酒喝。栓柱急得直哭,李滑头提着两斤红糖来看望,红着脸说:我……我去县城买药,听说有种老姜特别管用,就是贵......
当天夜里,栓柱对着瓦罐说:罐子罐子,救救奶奶吧,我以后天天给你擦灰。说着说着,眼泪掉进罐子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罐底沉着块生姜,足有拳头大,还带着泥土,闻着辣乎乎的。
李滑头一看就咋舌:这是山里的老黄姜!他自告奋勇陪着栓柱去县城,把姜卖了(换了药钱),买回了好酒。马奶奶喝了姜酒,身子竟慢慢暖了过来,又能坐在炕头烙饼了。
这事过后,瓦罐成了窑沟村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来借罐子装喜糖,准能生大胖小子;谁家孩子出门,往罐里放把土,孩子就不会迷路。李滑头也改了性子,不再滑头,还帮着村里修了晒谷场,说:这罐子教我,实在人才能得好报。
后来瓦罐婆活到九十六岁,在一个晒暖的午后睡着了,栓柱接过了那只瓦罐。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个女儿叫。小家伙刚会爬,就爱抱着瓦罐啃,罐口响,她就咯咯笑,说罐子在跟我玩。
如今那只陶瓦罐还在窑沟村的炕头上,罐口的黑边被摸得发亮,里面永远放着块烙饼、几颗红枣。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罐子的来历,栓柱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黄土高坡,看着土气,心里热乎,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暖肚子;你要是耍心眼,它可不就给你吃点土?
李滑头后来在村口开了家杂货铺,柜台上总摆着个瓦罐碎片(当年掉地上摔下来的一小块),谁来买东西都要讲段瓦罐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瓦罐,肚子里能装事,还得有点辣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