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在晚上十一点准时结束。
谭韫航对着摄像头，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表情，简单说了句下次见，便干脆利落地关闭了直播软件，仿佛刚才那价值数十万的打赏特效从未存在过。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脸上那层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平静也稍稍褪去，显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长时间保持专注让他有些精神上的消耗，但更主要的，是应对那位神豪突如其来的关注所带来的心绪波动。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宽肩窄腰的身形在灯光下拉出修长的影子，走到厨房，他习惯性地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这是他在无数个加班深夜养成的习惯，能稍微安抚过度劳累的神经。
握着温热的杯壁，他靠在流理台边，眼神放空，思考着下一步。
那位朱逸峮，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又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执着一些。
三十个宇宙飞船，换算成现实货币是一笔惊人的数字，却被对方用那种近乎挑衅的方式砸了出来，目标直指他的故作清高。
谭韫航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牛奶，乳白色的液体荡开一圈圈涟漪。他需要把握好分寸。
过度的拒绝可能会让这位习惯了被追捧的神豪感到挫败而失去兴趣，但若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金钱的在意，则会立刻坠入对方习以为常的、用金钱衡量一切的陷阱，前功尽弃。
就在这时，电脑上专门用于主播业务的通讯软件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谭韫航端着牛奶杯，不疾不徐地走回电脑前。
屏幕上，一个极其显眼的、带有平台最高等级贵族标识的头像在闪烁——Id正是朱逸峮。
他点开对话框。
对方发来的信息很简单，甚至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但措辞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盛气凌人：
“主播，技术不错。怎么称呼？”
没有提及打赏，没有炫耀财富，只是一个看似平常的搭讪开场。
但这来自于朱逸峮，其背后的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谭韫航放下牛奶杯，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略微沉吟，然后敲下回复：
“谭韫航，谢谢夸奖。”
他报出的是真名，这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显得有些突兀，但也恰恰符合他目前立下的清冷、真实、不搞虚的人设。
对方几乎是秒回：“谭韫航名字不错，我是朱逸峮。”
他自然也报上了名字，仿佛这是一场平等的交换。
谭韫航看着屏幕，指尖轻点桌面，没有立刻回复，他在等，等对方的下文，主动提及打赏，就落了下乘。
果然，几秒后，朱逸峮的消息又过来了，这次带着更明显的试探：
“刚才的打赏，看到了？”
谭韫航眼神微动，回复道：“看到了，特效很醒目，再次感谢朱少的支持，不过下次真的不必破费。”
他再次强调了不必破费，将对方可能期待的惊喜感谢轻轻推开，同时点明了对方朱少的身份，表示自己知道他是谁，但态度依旧没有改变。
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似乎朱逸峮在斟酌词句，过了好一会儿，新消息才跳出来：
“你不喜欢钱？”
很直接，很朱逸峮风格的问题，带着他那个阶层特有的、认为金钱可以解决一切的思维定式。
谭韫航几乎能想象到屏幕那端，朱逸峮微微蹙眉，带着不解和探究的表情，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回复：
“喜欢，但更喜欢靠自己能力赚来的。观众的支持，无论是免费的掌声还是付费的打赏，心意我都感激，但过度破费，于我而言是负担。”
他巧妙地将不喜欢你的钱转换成了不喜欢任何观众过度破费，并抬出了靠自己能力和心意这两个概念，既没有完全否定金钱，又将自己与那些围着朱逸峮转的捞钱者划清了界限。
“负担？”朱逸峮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无比新奇，“给我刷礼物的人，都恨不得我天天刷，刷得越多越好，你是第一个说这是负担的。”
“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谭韫航的回复平静而笃定。
这句话发送过去后，那边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谭韫航也不急，端起已经微凉的牛奶喝了一口，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精致的服装和假发。
他在思考，如何将这种不一样更深地刻进朱逸峮的认知里，仅仅言语上的拒绝，力度或许还不够。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他点开平台的礼物收益界面，找到了朱逸峮那两笔巨额打赏的记录，平台扣除分成后，数额依然庞大得惊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熟练地操作起来，选择了向用户朱逸峮发起转账，金额正是那两笔打赏扣除平台分成后，最终进入他账户的数目。
在转账附言里，他只写了简单的一句：“打赏退回，望理解，看游戏即可。”
操作完成，他看着转账待对方接收的提示，眼神平静无波。
这笔钱对他目前的生活而言绝非小数目，但比起任务目标，不值一提，而且，这一招风险虽大，收益也可能极高。
它用一种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朱逸峮证明了他的不一样绝非口是心非。
几乎是在转账发出去的瞬间，通讯软件的消息提示音就尖锐地响了起来，不再是平和的叮咚声，而是急促的连续震动。
朱逸峮直接发来了语音通话请求！
谭韫航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邀请，没有立刻接听。
他让提示音响了五六声，充分给予了对方情绪发酵的时间，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移动鼠标，点击了接听键，但没有开启自己的摄像头和麦克风。
“谭韫航！”朱逸峮的声音立刻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奇异地，并没有多少高高在上的指责，“你什么意思？把钱退给我？”
他的声音比在直播里听到的更加真实，声线低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但此刻语气里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谭韫航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麦克风，用他那特有的、平稳清冽的嗓音回应：“字面意思。朱少，你的打赏太厚重，我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朱逸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我乐意打赏，平台规则允许，你有什么愧？觉得我钱来得不干净？”
“并非如此。”谭韫航语气依旧平淡，“只是我认为，观众和主播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比如游戏。打赏应该是欣赏和鼓励，而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消费或者试探。过重的打赏，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味。我更希望朱少是因为喜欢看我的游戏操作和讲解而留下，而不是其他。”
他这番话，说得清晰而冷静，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与金钱无关的、纯粹的内容提供者的位置上。
朱逸峮那边沉默了，耳机里只能听到他略微有些加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谭韫航，你真是个怪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强硬：“钱我不会收的，我朱逸峮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退回来，就是在打我的脸。”
谭韫航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像朱逸峮这样的人，面子比钱重要得多。
“这不是收回，而是我基于个人原则的退还。”谭韫航耐心地解释，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温和。
“朱少，如果你坚持不收，这笔钱会在24小时后自动退回我的账户。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做法。如果你真的支持我，偶尔送些小礼物，或者只是发条弹幕互动，我都会很开心。”
他放慢了语速，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希望在我的直播间，包括和你的交流里，我们是平等的。而不是打赏者和被打赏者的关系。”
“平等…”朱逸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有些古怪，似乎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词了。
他身边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因为他的财富而带着滤镜。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谭韫航也不催促，他甚至能听到背景里隐约传来的、朱逸峮那边似乎有些烦躁地敲击桌面的声音。
最终，朱逸峮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股强硬的恼怒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浓厚兴趣的探究：
“谭韫航，我记住你了。”
他没有再提钱的事，而是话锋一转：“你平时除了直播，还做什么？”
谭韫航知道，第一步，他成功了。对方开始对他这个人本身，产生了超越主播和打赏对象的好奇。
“看看书，研究一下穿搭，偶尔自己做点吃的。”谭韫航选择了几个符合他人设，又容易引发后续话题的爱好。
厨艺，是他被保留的、沉淀于灵魂深处的本能之一，或许在未来能成为拉近距离的利器。
“还会做饭？”朱逸峮果然提起了点兴趣。
“嗯，一个人住，总要会一点。”谭韫航轻描淡写。
“行。”朱逸峮似乎结束了这次略显古怪的对话，“钱我不会收，你自己处理。下次直播我会来看，看你打游戏。”
他强调了一句“看你打游戏”，仿佛在刻意区分自己与其他粉丝的不同，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关注点。
“欢迎。”谭韫航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语音通话被朱逸峮那边单方面切断了。
谭韫航摘下耳机，看着屏幕上依旧处于“待接收”状态的转账，以及沉寂下去的聊天对话框，缓缓靠向椅背。
记忆是空白的，但某种熟悉的、运筹帷幄的感觉，以及胸腔里那抹在面对朱逸峮时悄然泛起的、难以言喻的微澜，都在无声地流淌。
他知道，这场针对孤独神豪的攻略，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而第一步，建立“与众不同”和“平等”的初印象，完成得还算顺利。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这份与众不同，一点点，渗透进对方那颗被金钱和孤独冰封的心了。
24小时后，那笔巨款果然因为未被接收，自动退回到了谭韫航的账户。他看着那条退款成功的系统提示，神色平静地将那笔钱单独存放在一个账户里，分文未动。
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插曲。
而他的直播间关注列表里，那个显眼的“朱逸峮”Id，已经悄然躺在了最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