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山制造局,地下秘库。
烛火将陈远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悬挂的巨幅东亚海陆图上。图上,朝鲜半岛如一只自东北向西南伸出的拳头,而日本列岛则像一柄斜指向它的短刃。闽、台、琉球一线,朱笔标记重重。
冯墨垂手立于侧后,低声汇报:“福州赵德山昨日密信已至,按例报了快艇仿造进度,言及船政局内掣肘甚多,但第一艘艇身合龙已毕,不日可下水试航。信末……用了‘东南风急,旧檐需固’的暗语。”
陈远目光未离地图,手指却轻轻在福建沿海位置点了点。“旧檐需固……”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忧虑,旋即被冰封般的冷静覆盖。赵德山为人持重,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这种模糊却暗示风险升级的密语。东南风急,指的或许是日益紧张的沿海局势,或许是……别的什么。
“岚屿方面,有无新消息?”陈远问。
“三日前接到鸽信,基地营建按计划进行,淡水、仓储已初步解决。勘测队已按您之前的指令,开始在闽江口至澎湖预设海域定期巡弋。”冯墨答道,稍作迟疑,“大人,派队出海巡弋,所耗不菲,且增暴露风险。眼下朝廷重心在北,我们……”
“目光放远些,冯墨。”陈远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朝鲜事急,举国目光皆北,正是南边手脚放松之时。李中堂欲借北洋之势压我,醇亲王想借我之技揽功,他们眼中只有渤海、黄海那一亩三分地,以及朝堂上的寸土之争。”
他走到另一张摆放着各种船模、机械图纸的长案前,拿起一艘精致的“靖海”级快艇模型。“他们都小看了这‘小玩意儿’,也小看了海权之要,不在船巨炮重,首在机动力与存在。日本吞琉球,侵朝鲜,其志岂止于藩属?其步步紧逼,所恃者,非其力已强于我,而在其心一,其谋远,其动疾!我朝则不然,南北洋分立,湘淮相争,中枢摇摆,见招拆招,疲于奔命。”
冯墨若有所悟:“大人的意思是……”
“李鸿章想把我按死在陆上,醇亲王想把我当枪使去北洋放一响。”陈远放下模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力,“那我们,就顺着他们的意,把这响动……弄得恰到好处。”
他走回地图前,手指从天津划向朝鲜西海岸:“‘靖海’艇要北调,而且要调得漂亮。醇亲王要功劳,给他。但怎么给,有讲究。艇小力单,不能真当主力去与日舰对轰。它的用处,在于‘快’和‘灵’。醇亲王不是说要传递文书、巡视近海吗?我们就做得更多些。”
“请大人明示。”
“第一,以西山制造局名义,拟一份《浅水快艇于濒海防御及通讯侦察诸用途条陈》,详细列举快艇在警戒、侦查、通讯、拦截走私、快速投送小队官兵等方面的优势,尤其要强调其在复杂水道、近岸区域的不可替代性。这份条陈,通过醇亲王递上去,但要‘不经意’地让恭亲王甚至李中堂的人也看到。”陈远语速平稳,布局清晰,“我们要把‘快艇’从一个具体武器,变成一个‘概念’,一个海防新思路的象征。功劳是醇亲王领的,但种子是我们种的。”
冯墨眼睛一亮:“如此一来,无论朝鲜事态如何,我制造局在‘快艇’乃至未来更小、更快船艇领域的话语权,便先立住了。而且此条陈四平八稳,纯讲技术用途,任谁也挑不出错,反而显得大人一心为公,即便失势仍不忘钻研防务。”
陈远微微颔首:“第二,北调的艇员,必须是我们西山培训出来的核心匠师与操作手。名义上归北洋水师节制,实则独立成队,直接对醇亲王(或他指派的代表)负责。艇上要配最新的双筒望远镜,简易信号灯,甚至……可以‘试验性’搭载一至两具由火药司最新改进的、射程更远的火箭发射架。记住,是‘试验’。”
“火箭架?”冯墨一惊,“大人,此物尚未完备,且一旦使用,动静太大,恐怕……”
“未必真用,但要有。”陈远目光深邃,“这是筹码,也是诱饵。要让朝廷,特别是让太后知道,西山制造局即便没了新军,仍在产出能影响战局的新东西。醇亲王需要政绩,我们就给他看得见、摸得着,甚至能‘吓唬人’的政绩。同时,这也是一层保护——朝廷用着我造的新械,动我之前,总要多掂量几分。至于李鸿章,他若阻挠,便是阻挠海防新械试验,这个罪名,够他在太后面前解释一番。”
冯墨深吸一口气,深感主上思虑之远。这已不单是应对眼前危机,更是在铺设一条纵使失却军权,仍能以技术根本影响甚至撬动朝局的道路。
“第三,”陈远的手指移到地图上的福建,“这边,才是真正的暗棋。赵德山那边‘旧檐需固’,恐有我们不知的变故。你亲自挑选两个绝对可靠、身手利落、熟悉闽浙海路的人,以‘核查南方各局物料账目’为名南下,实则携带我的密令与信物,直赴福州。任务有二:一、摸清赵德山所言‘风急’具体所指,必要时给予其全权处置之便;二、设法与岚屿勘测队建立更可靠、更快速的联系通道,确认那片‘避风礁石’是否真的可用,能否接纳……特殊的客人。”
说到“特殊的客人”时,陈远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冯墨心头巨震,已然明了。能让大人如此隐晦郑重交代的“特殊客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那一对漂泊在外的母子。难道赵德山的密语,竟与她们有关?南洋业已倾覆,她们若还活着,最可能流落的方向,确实是闽粤沿海!
“大人,此事风险……”冯墨声音干涩。
“所以必须绝对机密,行动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联络岚屿是真,核查账目是幌,至于可能的‘接应’,要见机行事,宁可无功,不可冒进暴露。”陈远语气斩钉截铁,“岚屿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也是未来可能的一着奇兵。必须确保其绝对隐蔽和安全。若真到了那一步……接应之事,可由岚屿方面主导,陆地只需提供精确信息和必要协助。”
他这是在布置一条横跨数千里的海上生命线与战略备份点。冯墨感到肩头沉重,亦感到一股激越。这才是他追随的主上,即便身处逆境,眼望的仍是九州风涛,布局落子,深远如斯。
“属下明白,立刻去办。”冯墨肃然。
“还有,”陈远叫住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我写两封信。一封给醇亲王,措辞恭谨,详述快艇北调之技术准备与人员安排,表明全力配合之心,并隐约提及新式火箭架‘或可随艇试验’,吊其胃口。另一封……给德国驻天津领事密迪士先生,以私人名义,询问此前洽谈的‘新型速射炮管钢材’与‘小型船用蒸汽机改进图纸’事宜,是否有新的进展或报价,并暗示,若有更‘前沿’的设计思路,如更快速的鱼雷艇概念,我处亦有兴趣探讨,价码可议。”
冯墨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奥妙。给醇亲王的信是巩固同盟,添加筹码。给德国领事的信,则是保持技术外联,引入变量。德国与英国在远东有竞争,乐于支持任何能牵制英国、同时带来商业利益的技术力量。陈大人这是在主动营造一个微妙的“势”,让自己虽在清廷内部失势,却在外部(技术输入)和潜在未来(新式舰艇概念)上保持吸引力与不可替代性。
“另外,”陈远最后补充,语气略带一丝冷意,“胡雪岩在狱中,虽暂未攀扯,但难保长久。他那个女婿,不是一直想撇清关系,甚至暗中投靠了淮系某掌柜吗?找机会,把他女婿吃里扒外、暗中转移资产的证据,‘不小心’漏给都察院一位与李中堂不甚和睦的御史。不必涉及我们,只需让胡家内乱,让淮系沾上点腥气,转移一下视线。记住,火候要轻,看似意外。”
冯墨心中一寒,这是典型的陈远式手法,于无声处听惊雷,借力打力,扰乱对手后方。虽不能伤李鸿章根本,却足以让他小小恶心一下,分散其精力。
“属下即刻安排。”
烛火摇曳,陈远独立图前,目光似已穿越宫墙海疆。
布局已下,子落八方。朝鲜是明面的战场,福州是暗处的牵挂,岚屿是未来的伏笔,而京城,则是所有这些线条交织、搏杀的棋盘。
他失去了一时的兵权,却握紧了技术的根脉,布下了海外的退路,更在人心与利益的钢丝上,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绝地反击,从来不是匹夫一怒,而是于无声处积蓄的惊雷,是看似退让中埋下的、足以逆转大势的深桩。
醇亲王以为在利用他,李鸿章以为压制了他,朝廷以为控制了他。
却不知,潜渊之龙,布子之时,已俯瞰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