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路线的决定，在靖安哨内部并未引起太大波澜。连日来的胜利与陈远日渐稳固的权威，让士兵们习惯于服从。唯有李铁柱、王五等核心骨干，从哨官大人愈发冷峻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队伍沿着崎岖的山区小径，向东南方向的豫鄂边界迂回。越是靠近南阳盆地，气氛便越是微妙。沿途的村落多是十室九空，残破的土墙上残留着各种劫掠的痕迹。偶尔遇到面黄肌瘦的乡民，看到他们这支装备整齐的官兵，也如同惊弓之鸟般迅速躲藏。
“大人，这一带情况不对。”王五侦察归来，脸上带着困惑，“太干净了。”
“干净？”
“土匪、溃兵，甚至连大点的流民群都没有。按理说，这兵荒马乱的，正是各种牛鬼蛇神活动的时候。可现在，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陈远目光微凝。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异常的“干净”，往往意味着有一股更强的力量在暗中掌控着局面，清除了所有不入流的杂音。
第三日黄昏，队伍抵达一个名为“张官营”的废弃村落驻扎。村子依山傍水，位置隐蔽，大部分屋舍虽已破败，但尚能遮风避雨。
“就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再探。”陈远下令。连续的山地行军，士兵们的体力已近极限。
是夜，月暗星稀。
陈远正在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屋内对着油灯研究那本密码册，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德昌隆”和林素问目的的线索。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像是夜枭掠过，却又带着一丝人为的节奏。
他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吹熄油灯，手握短刃，悄无声息地潜至窗边。
院墙的阴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同青烟般飘落，动作轻捷得几乎不似人类。来人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快速向陈远所在的土屋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一柄冰冷的短刃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后心。
“别动。”陈远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那人身体瞬间僵硬，却没有惊呼，反而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独特口音的官话急促说道：“可是靖安哨陈哨官当面？小人奉林姑娘之命，前来传信！”
陈远心中剧震，但手上力道不减：“证明。”
来人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托着一枚小小的玉环。月光下，玉环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这正是当初林素问养伤时，陈远见她时常握在手中摩挲的私物！
陈远收回短刃，将那人拉进屋内，重新点亮油灯。
灯光下，来人是个精悍的年轻汉子，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江湖人的精明与警惕。
“林姑娘现在何处？是生是死？”陈远劈头便问。
“三日前，姑娘在卧牛岗设计甩开了主要追兵，但自己也受了伤。”汉子语速极快，“她命我务必找到大人，传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伪印已弃，真品在德昌隆。若信我，速往南阳，三日内，‘货’到则安；‘货’未到，则万事皆休。’”
伪印已弃！真品在德昌隆！
陈远瞬间明白了。林素问果然是用仿制的印信引开了追兵，而真正的目标物品，早已通过其他渠道送往了南阳的“德昌隆”商号。她是在用自己作饵，为真正的“货”争取时间！而这三日之期，就是生死线！
“她还有什么交代？”
“姑娘说，追兵中有天京来的‘内鬼’，对圣库事务极为了解，也可能……猜到了真品的去向。德昌隆恐已暴露。她还说……”汉子犹豫了一下，“若大人愿援手，她可将‘货’之一半，赠予大人，以酬谢并资军需。”
一半？陈远瞳孔微缩。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能让太平天国内部如此大动干戈，又能让她有底气许诺分出一半？
陈远沉默片刻，脑中已如闪电般权衡了所有利弊。
林素问…此女身份虽谜团重重，但牵扯的却是太平天国的‘圣库’秘辛。天京事变后，东殿势力被连根拔起，各级官员私藏的财富、档案、乃至未及执行的战略物资转运计划，都成了无主之秘。这其中任意一件，都可能是巨大的资源。
他回想起历史上关于太平天国圣库的种种记载与传说，那是一个能让任何势力都垂涎欲滴的宝库。即便只是其中一部分，也足以支撑他完成最原始的积累。
她不惜以自身为饵，说明‘真品’的价值远超想象。‘德昌隆’…这或许就是东王杨秀清一系暗中布下的后手之一。若能得手，收获的将不仅仅是钱财，更可能包括人才、技术、乃至一条直通天国旧部残余力量的暗线。
至于风险…张把总让我等为前导，本就存了借刀杀人之心。若按部就班前往湖北，在陈玉成大军面前，靖安哨这点人马不过是炮灰。与其如此，不如行险一搏，若能借此机会壮大自身，日后才有真正的立足之本！
更何况，她承诺分我一半…这既是酬谢，也是捆绑。她需要我的武力来取货和应对危机，而我，需要她掌握的钥匙和渠道。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信任与否，反在其次。
瞬息之间，利弊已清。
他看向传信人，目光锐利如刀，已不再是权衡，而是下达指令：
“你回去告诉她，我会去德昌隆。让她…坚持住。”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抱拳一礼，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远独自站在屋内，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
南阳。德昌隆。
他不再是被动卷入，而是主动选择了踏入这迷雾重重的棋局。他推开房门，夜风凛冽。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村落里清晰地传开，“第一什、第二什随我轻装出发，执行紧急侦察任务。其余人马，由李铁柱统带，留守此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动！”
“大人，您这是要去？”李铁柱闻声赶来，面露惊疑。
“去取一件，能改变我们命运的东西。”陈远翻身上马，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守好这里，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