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制造局的炉火映照着陈远眼中跳动的光芒,也映照着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赤字。山西票号的十五万两贷款,在支付了匠人高昂薪俸、采购了冯墨点名所需的稀有金属后,已如冰雪消融般去其大半。而户部承诺的后续拨款,依旧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公文和心照不宣的拖延中,不见踪影。几个被冯墨清退的纨绔子弟家族,正在都察院活动,弹劾他“苛待士绅、靡费无度”的奏章怕是已在路上。
“大人,”冯墨却不管这些,他拿着一块新淬火的钨钢试样兴冲冲地走来,脸上带着纯粹技术突破的兴奋,“您看这断面!新配比加上改进的退火流程,韧性比上一批又提升了半成!若是能批量试制新型炮闩,配合闭锁机构改良,‘惊蛰二式’的射速还能再提一成!”
陈远接过那块沉甸甸、泛着幽蓝光泽的钢块,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坚韧触感让他心绪稍平。这是希望的基石,却也是吞金的无底洞。“知道了,冯先生。你先全力攻关,银钱物料的事,我来想办法。”他拍了拍冯墨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能让这初现的锋芒,因世俗的铜臭而锈钝。
回到督办衙署的书房,陈远立刻召见了刚从上海星夜兼程赶回的李铁柱心腹——钱贵。比起京城这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浑水,上海那片华洋杂处、规则模糊的十里洋场,或许藏着不一样的破局机会。
“上海那边,近来有什么动向?与克虏伯之外的其他家接触,可有进展?”陈远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下面压着的,正是几封措辞越来越不客气的催款函和户部的质询公文。
钱贵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躬身答道:“回大人,李爷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设法接触普鲁士的其他中小厂子,还有美利坚和比利时的商人。进展是有,但这些洋人都鬼得很,要么技术不如克虏伯,要么条件同样苛刻,听闻我们与克虏伯闹翻,甚至还想坐地起价。”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李爷还注意到一个人,或许是个转机。”
“哦?是谁?”陈远抬眼,目光锐利。
“是江南的首富,阜康钱庄的东家,胡雪岩胡先生。”钱贵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郑重,“他近来也在上海频繁活动,宴请汇丰、怡和的洋经理,包租整层的客房,动静很大。据我们打探,他是在为左宗棠左大人筹办西北军务,大规模采购洋枪洋炮、粮饷被服。手面极阔,一次交易的数额,就抵得过我们制造局一年的用度。”
陈远心中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李爷也发现,”钱贵凑近一步,声音更轻,“胡先生对洋人开出的军火价格和附带的政治条件,私下里也颇有微词。尤其是火炮,洋人报价虚高,交货期还长,胡先生似乎颇为焦虑。李爷判断,此人虽富可敌国,但在军火一事上,并非全然如意,亦有求变之心。”
**胡雪岩!左宗棠!**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惊雷,接连在陈远脑海中炸响。历史的脉络瞬间清晰起来!是了,就是这个时候,左宗棠即将挥师西征,而胡雪岩,正是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红顶商人”、左宗棠的“钱袋子”和后勤总管!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瞬间在陈远心中成型。他之前只想着如何节流,如何应对掣肘,却忘了还有“开源”与“借势”这步棋!眼前的胡雪岩,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拥有庞大资金池和商业网络,并且急需优质、可靠、不受洋人掣肘的军火来源的超级合作伙伴吗?
若能与他搭上线,不仅制造局眼前的资金困境能迎刃而解,他更能借助胡雪岩直达天听(左宗棠)的渠道和遍布全国的商业网络,将自己苦心打造的“惊蛰”、“远火”系列,直接输送到即将决定国运的西征战场上去!这将是一次完美的跳跃,从在京畿的艰难立足,一跃成为影响国家级战略的力量!
这比偷偷承接洋商维修业务,或是苦等户部那遥遥无期的拨款,要高明何止百倍!
陈远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快速踱了几步,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算计的光芒。之前的疲惫与焦虑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和猎手锁定目标后的沉稳。
“钱贵。”
“小人在。”钱贵被陈远骤然爆发的气势所慑,腰弯得更低了。
“你立刻返回上海!告诉李铁柱,与那些中小洋行的接触全部暂停。集中我们所有的人力、物力,给我盯紧胡雪岩!摸清他在上海的所有行程、接触的每一个对象、尤其是他目前采购军火遇到的具体困难和底线!不惜代价,创造一次……不,创造几次‘自然’的、能让他对我们产生浓厚兴趣的会面机会!要让他在走投无路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西山制造局’!”
陈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但收益也将是前所未有的丰厚。
“小人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钱贵感受到任务的重大,精神一振,领命后匆匆离去。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陈远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越过京畿的山水,投向了广袤的西北。那里,黄沙漫天,战云密布。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亲手锻造的利剑,将通过那位大清财神之手,劈开西北的风沙,碾碎入侵的强敌。而这,将是他陈远,从在权力夹缝中艰难求存的“潜伏者”,正式迈向历史舞台中央,成为“布局者”与“推动者”的关键一步!
“胡雪岩……左宗棠……”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弧度,“这盘棋,终于要下到棋盘中央了。”
他仿佛已经听到,命运齿轮开始加速转动的轰鸣声。京城的风雪与掣肘依旧,但一条更广阔、更波澜壮阔的征途,已在他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