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州参将府的书房内，油灯的光芒在深夜中显得格外明亮。陈远端坐于案前，手中的并非兵书或矿脉图志，而是一卷刚由苏文茵整理誊抄完毕的《赣南盐务利弊疏》。这并非朝廷奏章，而是他授意手下，结合多方情报与实地探查，汇总而成的内部文书。字里行间，勾勒出一幅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的灰色图谱。
私盐之利，犹如野草，在官方控制的缝隙中疯狂滋长。其背后，是地方豪强、落魄宗室、乃至某些手握实权的低阶官吏。他们如同附着在庞大帝国躯干上的水蛭，吮吸着民脂民膏，也挑战着摇摇欲坠的秩序。郭嵩焘将此烫手山芋丢给他，既是倚重，亦是考验。
“大人，初步接触，阻力不小。”苏文茵侍立一旁，轻声汇报，“宜春的谢氏（即此前强购民田的那家），态度暧昧，似想待价而沽；永新的欧阳家，则直接闭门谢客；还有几股流窜于山间的盐枭，彪悍异常，扬言谁敢动他们的饭碗，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陈远目光沉静，指尖划过文书上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与人名。“谢家是地头蛇，想多要些好处，可以谈。欧阳家是前明遗泽，架子大，但底子虚，不足为惧。至于那些盐枭……”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让王五从护卫队里挑些好手，摸清他们的窝点、销赃路径。要么归顺，要么……就从赣南的地图上消失。”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整合盐务，光靠怀柔是不够的，必须有铁腕作为后盾。这不仅是敛财，更是借此机会，将触角更深地扎入赣南的每一个角落，清除不稳定因素，建立真正的秩序。
“另外，”陈远补充道，“以矿务总局的名义，发布告示。即日起，所有于赣南行销之盐，无论官私，均需至总局下设之‘盐课稽核所’登记，领取凭证，并按新定章程缴纳‘矿路捐’（注：此为陈远巧立的名目，实为盐税）。凡无凭证私售者，一经查获，货物充公，人犯严惩不贷。”
他要做的，不是彻底剿灭私盐，那会触动太多利益，引发强烈反弹。而是要将这地下经济，纳入自己的管控体系，将其从无序的混乱，变为有序的“灰色上供”。
命令下达，整个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王五麾下的精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扑向那些桀骜不驯的盐枭。几次干净利落的夜间突袭，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城门口，再加上李铁柱利用商业网络对盐枭销赃渠道的精准打击，很快，大部分零散的武装盐贩要么被剿灭，要么望风归附。
而对地方士绅，陈远则采取了分化拉拢的策略。他亲自会见谢氏家主，许以“盐课稽核所”副主事的职位和一定的利润分成，谢家权衡利弊，很快便从抵触者变成了合作者。有了地头蛇的榜样，其他中小士绅也纷纷顺势而下。唯有那欧阳家，依旧紧闭大门，做着前朝遗老的美梦，陈远也不急于一时，只命人严密监视，断其与外界的商贸联系，静待其自乱阵脚。
盐利，开始如同预期般，汩汩流入陈远掌控的渠道。虽然过程伴随着血腥与强制，但效果立竿见影。困扰袁州军镇许久的饷银拖欠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栖霞谷要求增购的海外精密仪器和特殊原料，也有了着落。
然而，就在盐务整顿初见成效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
这日，一位身着从七品官袍、面色倨傲的官员，带着几名随从，径直闯入了袁州参将府。来人乃是江西督粮道下属的一名巡盐御史，姓胡，品级不高，却手握稽查盐务之权，是朝廷设在地方、专门盯着这块肥肉的“眼睛”。
“陈参将！”胡御史也不客套，大马金刀地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官听闻，参将近日在赣南大力整顿盐务，设立‘盐课稽核所’，征收‘矿路捐’，真是……雷厉风行啊！”
陈远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正主找上门来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御史消息灵通。下官亦是奉郭抚台之命，整饬地方，充裕饷源，不得已而为之。些许微末捐税，皆用于护卫矿场、修缮道路，亦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好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胡御史嗤笑一声，“陈参将，这盐务，自有朝廷法度、盐引规制！你这‘矿路捐’，名目新奇，可曾上报户部？可曾经过朝廷允准？如此擅立名目，苛捐杂税，与那些私盐贩子何异？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近乎指责陈远形同谋逆。若在以往，陈远或还需虚与委蛇，但如今手握雄兵，背靠湘系，更兼盐利初掌，底气已足。他脸色一沉，语气也冷了下来：“胡御史！赣南地处偏远，匪患丛生，官盐不畅，私盐横行，百姓苦之久矣！下官与郭抚台行此权宜之计，乃为靖安地方，保境安民！御史若觉不妥，自可上奏朝廷，弹劾下官与郭抚台便是！何必在此妄加指责？”
他直接将郭嵩焘抬了出来，点明此事并非他一人所为。那胡御史闻言，气势顿时一窒。他敢来找陈远的麻烦，却未必敢直接撕破脸得罪郭嵩焘这位封疆大吏。
陈远趁势又道：“更何况，下官所收‘矿路捐’，账目清晰，皆用于公务。若胡御史不信，大可亲自查阅账册！总比某些人，尸位素餐，坐视盐务糜烂，致使朝廷税收流失，要强上许多！”
这一记反击，直指对方失职。胡御史脸色一阵青白，他确实拿不住陈远贪污的把柄，更惧郭嵩焘的权势。僵持片刻，只得悻悻起身，撂下一句“哼！本官自会查明！”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打发走了朝廷的“苍蝇”，陈远面色却并未放松。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盐利动人心，今日来的是个七品御史，明日就可能引来更高级别的官员，甚至是淮系的直接发难。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树木。盐与铁（矿），自古便是国家命脉。如今，他凭借武力与权谋，初步掌控了赣南的盐铁之利，力量急剧膨胀的同时，也被推到了更危险的风口浪尖。
“苏先生。”
“属下在。”
“将我们整顿盐务、增加税收、稳定地方的情况，润色一番，通过顾恺之先生的渠道，以及我们在京中的其他关系，适时散布出去。要突出‘无奈’、‘为国’、‘成效’。”陈远吩咐道。他需要掌握舆论的主动权。
“是。”
“还有，给栖霞谷去信，询问新式步枪的列装训练情况。告诉他们，我们很快，就需要更锋利的‘牙齿’。”
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面前，他必须确保自己的爪牙，足够锋利，足够致命。盐铁在手，下一步，便是将这力量，转化为足以撼动时代的洪流。而杨芷幽为他打造的那些超越时代的利器，将是这股洪流最坚硬的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