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谷的夜晚同样清冷,她独自坐在灯下,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纸上那最后一行字——“然独观之,总觉清寒入骨。”
她读懂了那份孤寂。这孤寂并非源于无人相伴,而是源于前行路上,必须独自承担的重压与抉择。他是在向她示弱,也是在无声地寻求理解。这与之前那封充满理性计算、寸步不让的回信判若两人。
杨芷幽沉默良久,终是提笔。她没有回应那份孤寂,也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事务,只是用清秀而略显疏淡的笔触,描述了谷中近日的景象:
“谷中桂树亦繁,近因秋深,落蕊铺地,踏之无声。穆勒先生所制水锤,其声隆隆,日夜不息,然偶有间歇,则万籁俱寂,反觉心空。铬钢实验连败七次,布朗先生不言放弃,昨日又调整炉温与投料次序,或可见一线转机。诸事纷繁,然按部就班,望兄勿念。”
她将自身的状态,隐晦地寄托于景与事之中——喧嚣下的寂静,屡败屡战的坚持,以及那份“按部就班”之下的潜台词:她在履行承诺,稳住后方,但内心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她没有对资金问题松口,也没有对可能的政治联姻做出任何反应,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这种刻意的忽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信送到袁州时,陈远正面临新的压力。淮系在朝堂上的攻势受挫,在地面骚扰上也未能讨到便宜,转而开始利用其庞大的商业网络,对陈远麾下刚刚起步的产业进行经济挤压。数家与岳阳商行有往来的商户,突然以各种理由中断了合作;几条重要的原材料采购渠道,也莫名其妙地抬价或断供。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让李铁柱在岳阳疲于应付,感受到了来自资本力量的寒意。
“大人,淮系这是想用银子把我们闷死。”苏文茵整理着各地送来的商贸简报,眉宇间带着忧色,“我们根基尚浅,商路一旦被大面积封锁,恐会影响工矿原料的输入,乃至军需采购。”
陈远看着简报,面色平静。他早已料到淮系不会善罢甘休,经济围剿是比军事冲突更隐蔽、也更难防范的手段。
“无妨。”他放下简报,“他们封他们的,我们开我们的。李铁柱那边,让他不必执着于原有商路,可尝试向南,联络两广客商,或向西,探寻川黔通道。另外,栖霞谷新出的那批改良农具、以及部分非核心的钨钢制品,品质远超市场同类,可让铁柱以此为敲门砖,另辟蹊径,打开新市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那些背信弃义的商户,记下来。他日局面翻转,自有清算之时。眼下,隐忍为先。”
应对策略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但陈远心中清楚,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经济上的博弈,比战场厮杀更考验耐心与布局。
便在此时,杨芷幽那封看似平淡的回信到了。
陈远细细读着,目光在“落蕊铺地,踏之无声”和“反觉心空”上停留许久。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独自站在轰鸣的工坊外,于短暂的寂静中,感受着内心的空旷与迷茫。她没有回应他的孤寂,却将自己的另一种孤寂状态,摊开给了他看。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言语都更触及心底。
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铬钢实验连败七次……或可见一线转机”时,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他知道,这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回应他那“按部就班”的承诺。她没有在资金上让步,却将最核心的技术研发,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奋力地向前推进。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支持。
他提笔,想写些什么,最终却只落下寥寥数字:
“谷中花落,亦是风景。保重。”
他将所有的担忧、欣赏、以及那份难以言喻的情感,都压缩在这几个字里。他知道,她能懂。
就在陈远与杨芷幽通过这种含蓄的方式,试图重新缝合裂痕,并各自应对眼前困局之时,一场真正的风暴,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酝酿。
这一日,王五带来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谭宗亮部下一个名叫赵黑子的哨官,因不满克扣军饷,带着手下几十个弟兄,杀了上司,叛出了“靖难新军”,目前下落不明。
“据逃出来的兵卒说,这赵黑子扬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好像……是往南边来了。”王五补充道。
南边,便是袁州。
陈远起初并未太过在意,乱世之中,小股部队叛逃是常事。他吩咐王五加强警戒,留意这股溃兵的动向,若其滋扰地方,便顺手剿灭。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名曾在江口镇与陈远有过一面之缘、负责与杨芷幽海外渠道联络的顾家老者,竟带着一个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的汉子,秘密求见。
那汉子一见陈远,便噗通跪地,声音嘶哑:
“陈……陈将军!小的赵黑子,冒死前来投奔!求将军收留!”
陈远目光一凝,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叛军哨官,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示意王五将其扶起,沉声问道:“赵哨官,你既叛出谭部,为何不去别处,偏偏要来我这袁州?”
赵黑子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神情:
“将军!小的并非只为活命而来!小的……小的有机密要事禀报!关乎……关乎谭宗亮和北边大佬的惊天阴谋!他们……他们要对栖霞谷下手!”
“栖霞谷”三字如同惊雷,在陈远耳边炸响。他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住赵黑子:
“你说什么?仔细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