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捷报与杜宏在河北、北境展现出的近乎独断的权柄，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帝国朝野激起的涟漪远超战事本身。明面上，颂扬杜宏“临危不乱、调度有方”的声音不绝于耳，皇帝赵珩亦在公开场合多次褒奖，赏赐丰厚。然而，在那九重宫阙深处，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变化，正悄然滋生。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赵珩并未像往常一样批阅奏章，而是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深沉地掠过已被战火染红的北境与西线，最终，落在了标着“易县”的那个点上。
杜宏……这个名字如今在朝野，尤其是在军中，声望之隆，几乎直逼他这个皇帝。先斩后奏，便宜行事，掌控粮道，组建私兵（刺穹营），威慑百官……其权柄之重，已远远超出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虽然杜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稳定大局，为了他这个皇帝，为了赵家的江山，但……
赵珩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历史上那些权倾朝野、最终尾大不掉的权臣身影。杜宏的酷烈，杜宏的决绝，杜宏那不受控制的行动力，在此刻帝国虚弱、皇权受到挑战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能完全信任杜宏吗？在帝国危难之际，他必须倚仗这柄利刃。可若难关度过呢？这柄过于锋利、且已沾染了太多鲜血与权力的刀，是否会伤及自身？是否会成为另一个难以驾驭的“镇西王”？
一种帝王的猜忌，如同细微的毒藤，在赵珩的心底悄然蔓延。他不是昏君，他感念杜宏的功劳，但他更是皇帝，必须考虑皇权的稳固与平衡。
“陛下，”心腹太监小心翼翼地声音在殿外响起，“沈尚书与裴相爷在外求见，言及……潼关军务及北境善后事宜。”
赵珩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宣。”
沈文周与裴度进殿，行礼后，沈文周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陛下，潼关郭信将军再度传来急报，叛军慕容恪得到增援，攻势更猛，关墙多处崩坏，急需工匠、建材及兵员补充。然……然杜尚书处催逼北境粮草甚急，工部与户部之力，恐难同时支撑两线，需陛下明示，当以何处为优先？”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直指帝国目前资源分配的困境。优先潼关，则北境刚刚稳定的局面可能再度恶化；优先北境，则潼关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裴度亦躬身道：“陛下，北境虽暂稳，然张焕将军殉国，军中无首，虽杜尚书暂以威权压制，终非长久之计。新任镇北将军人选，宜早定夺。且……杜尚书权柄过重，虽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然朝中已有微词，恐非国家之福，望陛下圣裁。”
两位重臣的话，如同两根针，一左一右，刺中了赵珩心中最敏感的两处。资源分配的背后，是信任与战略的权衡；而人事任免与权柄限制，更是直接关乎皇权与臣权的界限。
赵珩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没有直接回答沈文周的问题，而是看向裴度：“裴相以为，北境镇守，何人可替张焕？”
裴度沉吟道：“按资历、能力，原北境副将，现暂代镇北将军之职者，或可一试。然其威望不足，恐难服众。此外，河北节度使，或可调任……”
赵珩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杜宏对此，可有建言？”
沈文周与裴度对视一眼，皆微微摇头：“杜尚书只言北境危局，需强力人物稳定，并未具体举荐人选。”
赵珩心中了然。杜宏这是避嫌，也是谨慎。但他越是这样，反而让赵珩心中的那根刺扎得越深。
“潼关，乃天下咽喉，不容有失。”赵珩终于做出了决断，“工部、户部资源，优先保障潼关！告诉郭信，朕就是拆了京城的墙砖，也会给他送去！让他再坚持半月！”
“至于北境……”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新任镇北将军人选，朕自有考量。眼下，北境军务，仍由杜宏……暂摄。告诉杜宏，朕知他辛苦，然北境新定，百废待兴，非他不能稳定。望他……善始善终。”
“暂摄”二字，用得极有深意。既未立刻剥夺杜宏的权柄，避免引起动荡，又明确表达了这只是临时状态，为后续的人事安排埋下了伏笔。“善始善终”四字，更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沈文周与裴度都是人精，立刻领会了皇帝话语中那复杂的意味，心中皆是一凛，躬身道：“臣等遵旨。”
旨意很快传出。送往潼关的，是充满激励与承诺的温暖话语和实实在在的资源倾斜。而送往易县杜宏处的，则是语气温和、却暗含机锋的嘉奖与“暂摄”之令。
易县行辕，杜宏跪接圣旨。当听到“北境军务，仍由杜宏暂摄”以及“望善始善终”时，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臣，杜宏，领旨谢恩。”他叩首，声音平稳无波。
起身后，他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皇帝的猜忌，他如何能感觉不到？那“暂摄”二字，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已然悄悄套上了他的脖颈。飞鸟尽，良弓藏？可如今，飞鸟未尽，强敌仍在，皇帝便已开始考虑“藏弓”了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与疲惫，涌上杜宏心头。他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为这江山社稷，不惜身负骂名，行酷烈之事。然而，帝王心术，终究难测。
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压下。此刻，远不是计较个人得失与君王猜忌的时候。北境未宁，西线危急，帝国的危机远未解除。
他提笔，开始书写给北境各军镇的指令，语气依旧强硬，措辞依旧不容置疑。仿佛那道带着猜忌的圣旨，从未存在过。
只是，在信的末尾，他罕见地添上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诸君当恪尽职守，以报国恩。他日功成，自有封赏，勿负陛下殷殷期望。”
这句话，既是对北境将士的告诫，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处境的某种清醒认知与无奈回应？
帝心难测，臣路艰险。杜宏这条孤狼，在撕咬外部敌人的同时，亦不得不开始分神，警惕那来自最高处的、或许并无恶意、却足以致命的寒意。前方的征途，似乎更加黑暗与孤独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