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一年，夏。
叶尔羌汗国，喀什噶尔。
汗王赛义德·阿巴拜克日，这位以铁腕和野心着称的统治者，高踞在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包金王座上。
他下方，原本宽敞的殿堂此刻挤满了人。
头戴各种皮帽、缠着头巾的部落首领、酋长和使臣们，脸上混杂着恐惧、贪婪、愤怒与一丝侥幸。
阿卜杜拉·米尔扎王子败退回带来的关于明军那精准犀利的火器描述，像一块巨大的阴云压在每个人心头，但随之发酵的，关于大明对那“黑色臭水”——石油——的渴望和重视，又让他们内心深处萌生了贪婪——或许，可以借此要挟那个看似庞然大物的东方帝国。
“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一个来自吐鲁番的酋长，阿布都拉，猛地站起身，他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声音如同砂石摩擦般粗粝，“明人的贪婪永无止境！今天他们要野马滩的黑水，明天就会要我们葡萄沟的甜葡萄，要我们和田的美玉，要我们喀什噶尔的肥沃绿洲！他们就是传说中吞噬一切的饕餮！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在他们咬断我们喉咙之前，先砍掉他们的爪子！”
“说得对！”
一个名叫买买提·伊敏的哈密残余势力代表，脸上带着家国沦丧后的凄惶与刻骨的仇恨，嘶声力竭地附和，他的话语引起了在场许多小部落的共鸣。
“汉人历来如此！当他们强大的时候，就会把爪子伸向西域，设立所谓的都护府，征收我们的赋税，驱使我们的子民！可一旦他们中原内部动荡，或者觉得统治我们成本太高，就会像丢弃破鞋一样把我们扔回沙漠！看看历史吧！汉、唐，哪个不是这样？我们绝不能屈服，否则哈密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几位被赛义德以瓜分未来贸易利益和共同抵御威胁为诱饵拉拢来的准噶尔部落首领，虽然对叶尔羌并非真心臣服，内心深处也对这头东方的巨龙充满忌惮。
一位名叫巴图尔的准噶尔台吉，捋着浓密的虬髯，沉声道：“明人的火器，阿卜杜拉王子见识过了，确实邪门，打得远，打得准。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草原民族固有的骄傲，“他们才来了几个人？几十个！我们呢？我们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有成千上万的勇士！大明的心脏离这里有多远？万里之遥！他们的皇帝坐在北京的宫殿里，能知道我们这里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吗？”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狡黠与自信的光芒：“他们运粮的队伍要穿过茫茫戈壁，我们的轻骑可以像狼群一样，日夜不停地骚扰，切断他们的生命线！他们的人不适应我们这里干燥寒冷的气候，时间一长，必然生病，士气低落！只要我们各部族能真正联合起来，像蒙古先祖那样团结在苏勒德周围（蒙古民族象征战神的旗帜或神物），利用我们熟悉的地形，不断的袭击、骚扰，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鲜血的代价！让他们觉得征服我们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那点黑水能带来的好处！他们自然会像以前的汉人王朝一样，觉得得不偿失，最终灰溜溜地缩回他们的玉门关以内！”
这番基于数百年来历史经验的分析，如同给在场许多内心动摇的首领打了一剂强心针。
是啊，中原王朝对西域，何曾有过长久的坚持？距离、后勤、成本，这是横亘在汉人与西域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
那黑水或许神奇，但为了它投入倾国之力，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广袤的西域是他们的主场，游击、断粮道，是他们祖辈辈对付强大敌人的不二法门。
至于那犀利的火器……尽管阿卜杜拉·米尔扎描述得神乎其神，但不少首领内心依旧存有疑虑甚至轻视。
或许那只是明军小股精锐的特殊装备，造价高昂，根本无法大规模列装。在成千上万骑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面前，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侵袭下，那些精巧的“奇技淫巧”能发挥几成威力？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要靠勇士的弯刀、骏马的铁蹄和狼一般的韧性！弓马定天下，才是这片土地上千古不变的真理！
赛义德汗将下方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知道火候已到。他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材高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声音洪亮如同殿外的铜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首领，各位兄弟！你们的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妥协和退让，永远换不来恶狼的仁慈，只会让它更加贪婪！他大明视我们西域如无物，视我们的财富如囊中之物，想要强取豪夺，那就先要问问我们手中的弯刀利不利，问问我们胯下的战马答不答应！”
他伸出右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为了抵御明人的侵略，为了守护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牧场、绿洲和城池，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自由！我，叶尔羌的赛义德，在此郑重提议，我们所有受到明人威胁的部落，联合起来，组建‘反明同盟’！从天山南北到葱岭（帕米尔高原）以西，所有流淌着勇士血液的部落，都是我们的兄弟！我们要让明人知道，西域，不是他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后花园！我们要用鲜血和勇气，告诉他们这里的规矩！”
“同意！结盟！”
“跟着赛义德汗，赶走明狗！”
“保卫我们的家园！”
狂热的呼喊声、兵刃撞击胸膛甲胄的声音响彻大殿，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穹顶。
在共同的威胁和赛义德描绘的虚幻利益驱动下，一个松散的、却声势浩大的军事同盟就此诞生。
参与者包括叶尔羌汗国本部、吐鲁番地区主要势力、哈密残余的抵抗力量、以及数个被裹挟或意图火中取栗的准噶尔部落，他们对外宣称拥兵二十万，战马无数，气势汹汹。
联盟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一种极尽侮辱和挑衅的姿态，向大明发出了所谓的“最后通牒”。
使者带着傲慢的神情，再次被派往漠北王庭，递交了一份用词粗鲁、逻辑混乱却态度强硬的文书。
文中不仅矢口否认大明对野马滩及其周边地区的任何主权，反咬一口，指责大明“无端侵我圣洁疆土，掠我宝贵财货，杀我虔诚勇士”，要求大明“即刻退出漠西所有水草丰美之地，赔偿叶尔羌及各盟邦精神与物质损失计白银五百万两，上等骏马两万匹，精美丝绸瓷器无算，并必须交出杀害我勇士的凶徒及所有奇特火器与工匠”，方可“彰显天朝上国气度，我等或可考虑息兵罢战，允许尔等在玉门关内苟安”。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记耳光了，这简直是刨祖坟式的羞辱和宣战书。
当这份充斥着狂妄、无知与挑衅的檄文译本，连同西域“反明同盟”正式成立并集结兵力的详细情报，通过架设到漠北的电报线和六百里加急驿马，以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层层传递，最终被司礼监太监萧敬神色凝重地呈递到北京紫禁城乾清宫的御案上时，引发的不是丝毫的恐慌与犹豫，而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滔天怒火。
翌日的常朝，皇极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弘治帝尚未驾临，下方的文武百官已然按捺不住，低声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动，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愤慨与肃杀。
当弘治帝朱佑樘的身影出现在御座前，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待百官行礼，目光便如冷电般扫过全场。
萧敬尖细着嗓子，刚刚将西域檄文的主要内容当众宣读完毕，那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在场所有大明臣子的心上。
“陛下！”新任国防部尚书刘大夏，这位历经成化、弘治两朝，深知边事艰难的老臣，此刻第一个迈步出列。
他虽已须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洪亮如钟：“陛下！西域诸部，跳梁小丑，沐猴而冠！竟敢如此藐视天朝，结盟抗命，口出狂言，勒索无度！此非寻常边衅，实乃对我大明国格之践踏，对陛下天威之亵渎！此风绝不可长，此獠绝不可恕！老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兴天兵以讨不臣，行天罚以诛悖逆！犁其庭，扫其穴，务必使西域万里，永绝此藐视王化之嚣声！”
他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臣附议！”交通运输部尚书，激动地奏道，“彼辈蛮夷，倚仗者，无非地利之遥与骑兵之众。然我大明自陆尚书推行格物维新以来，早已今非昔比！铁路纵横，电报瞬息万里，新式火器犀利无匹！彼等井底之蛙，安知鲲鹏之志，雷霆之威？彼既自寻死路，便成全他们！正好借此雷霆一击，永定西陲，将西域彻底纳入版图，设郡立县，行我王化！”
工商部尚书也紧接着出列，语气急促而坚定：“陛下，石油之利，陆公早已阐明，关乎国运百年，工业命脉所在！西域联盟此举，非但要断我财源，更是要扼我未来强国之根基！此乃生死之争，绝非意气之争！必须予以毁灭性打击，确保资源为我所用，畅通无阻！”
即便是以往少数几个或许会嘀咕几句“怀柔远人”、“成本考量”的官员，在此刻也彻底闭上了嘴巴。
对方的要求已经突破了任何可能的外交底线，是赤裸裸的战争宣言。
更何况，在如今这位锐意进取的皇帝治下，在格物新学带来的强大自信氛围中，在国务院新体制力求高效的导向下，主战、强硬已成为不可动摇的共识。任何退缩的言论，都将是政治上的自杀。
站在御阶之侧的太子朱厚照，更是激动得双拳紧握，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走到御阶之下，无视了严格的礼仪位置，深深一躬，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显得有些尖锐：“父皇！儿臣请战！西域宵小，猖狂至此，视我大明如无物，视父皇天威如草芥！儿臣肺都要气炸了！此战，不仅要打，更要打出我大明的赫赫声威，打出让四方蛮夷肝胆俱裂的恐惧！儿臣恳请父皇，允儿臣随军西征，儿臣愿为前驱，必亲擒赛义德那老狗，缚其至父皇驾前，让他跪着忏悔今日的狂言！”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弘治帝，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蕴含的冰冷怒意与决绝杀机，却让整个金銮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缓缓拿起御案上那份檄文的译本，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荒诞不经、却又无比刺目的字句，指尖在冰冷的纸张上划过，最终轻轻敲打在坚硬的紫檀木龙椅扶手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殿内所有臣工的心头。
这短暂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力，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酝酿着摧毁一切的雷霆。
终于，弘治帝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一位臣子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朕，承祖宗基业，御极二十余载，兢兢业业，未敢有片刻懈怠。对内，革新政体，抚恤黎民，推行格物，以求富国强兵；对外，北定草原，东拓海疆，南抚诸夷，唯愿四海宾服，天下安宁。”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下方一张张屏息凝神的面孔，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冲天的怒气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然，朕之仁德，非是怯懦！朕之宽容，非是可欺！叶尔羌赛义德，并其纠合之乌合之众，跳梁小丑，不知天命，不感圣恩，竟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言，行此勒索天朝之举！视朕之江山如砧板鱼肉，视朕之子民如待宰羔羊！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如同九霄龙吟，震彻殿宇：“西域，汉之西域都护府，唐之安西、北庭！自古以来，便是中国之旧疆！其地之民，本为华夏之遗裔，朕之赤子！今有奸佞赛义德之辈，裹挟部众，抗拒王化，分裂疆土，勒索君父，此乃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朕，若再行姑息，何以对列祖列宗？何以对天下臣民？何以正煌煌天朝之纲纪？！”
“众卿所言，深合朕心！”弘治帝霍然起身，明黄色的龙袍袖袍猛地一挥，带着席卷天下的决断之力，“忍让，只会让豺狼更加贪婪！怀柔，只会让叛逆更加猖獗！唯有雷霆之威，迅雷之势，方能涤荡妖氛，扫灭群丑，重塑西域之秩序，彰显大明之不可犯！”
“传朕旨意！”他目光如炬，首先落在国防部尚书刘大夏身上，“即日起，组建‘安西征讨大元帅府’！由王阳明，出任征西大元帅，总揽西征一切军政事务，节制诸军，便宜行事！”
“旨意”他看向交通运输部、工商部、格物发展总局以及户部的主官，“交通运输部，统筹所有铁路、官道运输力量，保障大军及物资投送，铁路必须加速向西延伸，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工商部，协调各方，确保军械、被服、粮秣供应无虞！格物发展总局，提供一切技术支援，新式火器、通讯器材、医药救护，务必优先保障西征大军！户部，统筹钱粮，确保饷银充足，不得有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依旧激动难平的太子朱厚照身上，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太子朱厚照，加‘抚军大将军’衔，随军参赞，历练军事。然，军中自有法度，一切行动，需遵大元帅王阳明号令，不得擅自干涉指挥，务必谨言慎行，虚心学习！”
“臣等领旨！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在皇极殿内轰然响起，声浪几乎要掀翻琉璃殿顶。
这声音里，再没有丝毫的杂音，只有昂扬沸腾的战意，同仇敌忾的决心，以及对帝国武力绝对的信心。西域联盟的狂妄与无知，彻底拧紧了大明这台战争机器最后一道发条。
他们以为面对的还是一个会被距离和成本吓退的古老帝国，却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的，是一个经过格物之学彻底改造，拥有钢铁意志、高效组织和降维打击能力的全新巨人。
“一网打尽，设郡立县！”——这不再仅仅是朝堂上的口号，而是即将用铁与血铸就的现实。
圣旨如同插上了翅膀，通过刚刚完善的电报网络和驿马系统，飞速传向帝国的四面八方。从这一刻起，整个大明都为之动员起来。
北京通往西北的各条官道上，信使、传令兵往来飞驰，马蹄声急如骤雨；
天津、登州、广州等各大港口，悬挂着日月龙旗的运输舰船纷纷升火起锚，满载着从各地兵工厂调集的军械物资，破浪前行；
西山格物院下属的各大工坊、帝国兴业总局旗下的兵工厂，更是炉火熊熊，日夜不息，新定型的“弘治二十一式”步枪、各种口径的野战火炮、数以百万计的定装弹药、标准化被服、便于储存的罐头食品，如同流水般从生产线下来，被打包装箱，贴上“安西征讨军用”的封条；
已经贯通至西安府，并正在向兰州奋力延伸的铁路线上，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一列列蒙着帆布的军列，如同钢铁长龙，喷吐着浓密的黑烟，车轮碾过新铺的钢轨，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坚定不移地向着玉门关，向着那片即将被帝国战旗和现代火力重新定义的土地，滚滚而去！
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彻底改变中亚乃至世界地缘格局的西征史诗，就此拉开了它波澜壮阔的序幕。
大明的日月龙旗，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高高飘扬在帕米尔高原之巅。
帝国的荣耀与版图，注定将以此役为新的起点，迈向一个连它最富想象力的先辈都未曾企及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