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的元日,在纷纷扬扬的一场瑞雪中如期而至。
整个北京城银装素裹,却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外焕发出的蓬勃朝气与节日的喜庆。
这是一个与过往任何一年都不尽相同的新年,帝国正涌动着革新的活力与远征前的悸动。
而帝国的掌舵者们,则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时刻,各自坚守着至关重要的位置。
清晨,紫禁城,皇极殿。
殿内早已装饰一新,蟠龙金柱缠绕着崭新的彩绸,宫灯高悬,只是细看之下,许多宫灯内闪烁的并非烛火,而是格物院特制的、光线更为稳定柔和的“电光烛”。
虽亮度有限,却胜在无烟无摇曳,别有一番清雅韵味,象征着这个古老帝国正悄然注入的新生力量。
弘治帝朱佑樘端坐九龙金椅,接受百官朝贺。
他面色红润,气度沉凝,目光扫过殿下济济一堂的臣工,尤其在以英国公张懋为首的远征派和以陆仁为核心的格物革新派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流露出满意与期许。
过去一年,江南积弊得以清算,高产新作物已然试种,而最牵动他心的,便是那即将扬帆远航的美洲远征。他深知,陆仁及其代表的格物力量,是此役乃至未来国运的坚实根基。
盛大的宴会随之开始。教坊司献上传统的《万国来朝》乐舞,庄重典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的光线忽然暗下少许,唯有御阶前亮起一片柔和的光幕。
众人正诧异间,只见光幕上竟显现出活动的影像——那是用经过改良的、更为精密的“光学灯影戏”装置投射出的画面。
幕布上,先是万里波涛,一艘艘形制新颖、融合风帆与蒸汽动力的舰船破浪前行;接着画面一转,呈现出沃野千里,农人欣喜地收获着堆积如山的红薯、玉米;最后,是西山工坊内钢铁锻打、机械运转的宏大场景。
虽无声响,但那清晰而富有层次的光影变化,将帝国的雄心与格物的力量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出由格物院光学所和匠作监联手编排的“新式灯影戏”,其原理融合了透镜成像、机械传动与特制强光源,让见多识广的文武百官也看得目眩神迷,啧啧称奇。
“好!此戏别开生面,寓意深远!”弘治帝抚掌赞叹,举杯向陆仁方向示意,“陆卿与格物院诸生,巧思妙想,化格物为实用,增辉元日,当赏!”
陆仁连忙出席躬身:“此乃陛下洪福,天佑大明,臣等不过略尽绵薄。远征壮举,全赖陛下圣断,英国公及前方将士用命,臣等在后方,惟愿竭尽全力,保障周全,使我大明国威远播四海!”
他这番话,既谦逊地回应了皇帝的赞赏,更明确了自己坐镇中枢、保障后勤的定位,也彰显了不与武将争锋的气度,令龙椅上的弘治帝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席间,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等人亦是满面红光,与陆仁遥相举杯,气氛融洽。一些保守派官员,虽面色复杂,却也无人敢在这等彰显国力、君臣同心的氛围下出言扫兴。
夜幕降临,京城解除宵禁,各主要街道灯火通明,俨然不夜之境。今年的灯会,因格物院的参与,格外与众不同。
正阳门大街、棋盘街等繁华地段,往年悬挂的巨大灯笼依旧璀璨,但最引人驻足的,却是几处由格物院专门设立的“新灯展区”。
这里没有明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盏或悬挂、或摆放在琉璃罩内的“电光灯”。这些灯盏光芒稳定,虽不及后世明亮,却在夜色中勾勒出建筑和树木清晰的轮廓,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奇异的未来感。百姓们围在周围,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惊奇与兴奋。
“瞧见没?那就是格物院弄出来的‘电灯’,不用点火,自个儿就亮!”
“听说里头是用了什么‘电’,乖乖,真是神了!”
“还是陆尚书有本事,弄出这么多新鲜玩意儿……”
除了电光灯,另一种名为“万花筒灯”的物事也吸引了大量人群。这是利用多层不同形状的彩色玻璃镜片组合,通过内部光源照射,旋转外部机关,便能在特制的毛玻璃屏幕上投射出千变万化、绚丽夺目的几何光影图案,如同绽放的万千花朵,又似璀璨的星辰流转。
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欢呼雀跃,连大人都惊叹于这光影魔术般的效果。
灯会上,百姓们的谈资也充满了新生活的气息。
“今年冬天可暖和多了,多亏了西山出的蜂窝煤,便宜又耐烧。”
“沁芳斋的柠檬水酸甜开胃,我家小子可爱喝了,说是能防病呢。”
“陆氏商行年前那批‘自热汤饼’,出门带着可真方便!”
“听说远征军的将士们都发了一种叫‘方便面’的干粮,热水一冲就能吃……”
这些由格物理念衍生出的新产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改善着民生,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观念。
帝国的首都,在这个新年里,弥漫着一种自信、开放且充满希望的氛围。这稳固的民生与民心,正是远征万里最坚实的后盾。
皇宫盛宴散后,陆仁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依循礼节,前往几位阁老府上拜年。
最后一站,便是文渊阁大学士谢迁的府邸。
谢府张灯结彩,年味浓郁。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茶香袅袅。谢迁虽因江南之事家中曾有变故,但元正之日,依旧保持着阁老的体面与气度。他与陆仁对坐,聊了些朝堂闲话与远征准备事宜。
“远征之事,千头万绪,陆尚书坐镇中枢,协调各方,责任重大啊。”谢迁捻须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眼前这个年轻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提点的后生,而是真正能左右国策的重臣。
“阁老谬赞,此乃分内之事。”陆仁谦逊回应,“前方将士浴血,后方若不能保障周全,仁心何以安?所幸格物院、各工坊及户部、兵部同僚皆尽心竭力,诸事进展尚算顺利。”
正事谈罢,气氛稍缓。陆仁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阁老,另有一事,仁思之已久,欲趁此新年吉时,禀明阁老。”
谢迁抬眼看他,似有所料:“哦?陆尚书但说无妨。”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谢琦端着两碗新沏的元宝茶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纹的新袄裙,发髻轻绾,略施粉黛,显得温婉而端庄。见到陆仁在座,她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睑,将茶盏轻轻放在两人面前,低声道:“祖父,陆尚书,请用茶。” 声音轻柔,举止得体。
“琦儿有心了。”谢迁点点头。
陆仁起身微微致意:“有劳谢小姐。” 目光与她有瞬间的交汇,看到她眼中那抹熟悉的理解与支持。
谢琦放下茶盏,并未多留,向二人行礼后便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待谢琦离去,陆仁重新落座,神色变得更加郑重:“阁老,仁与谢小姐相识已久,历经风波,深知谢小姐蕙质兰心,坚韧明义。仁……倾心已久。待此番远征大军顺利启航,后方诸事安排停当,仁想请托媒人,正式登门,向阁老求娶谢小姐为妻。不知阁老意下如何?”
他选择了在谢府,在谢迁面前,在新年之际,郑重地表明心意。这既是对谢琦的尊重,也是对谢迁的尊重。
谢迁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他看着陆仁,这个年轻人的成就、担当以及对孙女显而易见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江南之事,陆仁对谢琦有救命之恩,两人也算共过生死。如今陆仁地位尊崇,却依旧以礼相求……
良久,谢迁缓缓开口,语气复杂却带着一丝释然:“陆尚书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琦儿……她自己的心意,老夫也知晓几分。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老夫……岂有不应之理?待远征事毕,诸事顺遂,老夫便在府中,静候佳音。”
得到谢迁的默许,陆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起身深深一揖:“多谢阁老成全!”
离开谢府时,已是深夜。陆仁在府门外,恰好遇到似乎是特意在廊下等候的谢琦。皎洁的月光与廊下的灯火交织,映在她清丽的脸上。
“陆大哥,”她轻声唤道,眼中有着询问,更有着期待。
陆仁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特制怀表的锦盒,递到她手中,温言道:“琦儿,你祖父已应允。待大军出征,后方稳定,我便来迎你。此物伴你,聊表我心,‘山河万里,此心同归’。”
谢琦接过锦盒,紧紧握在手中,指尖感受到锦盒的棱角与其中物事的坚实。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漾开一个无比明媚安心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我等你。”
没有过多的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目光交汇中确认。元正的月光清冷,却照不散两人之间那坚定而温暖的承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津卫军港,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没有京城的喧嚣与绚烂,但节日的气氛同样浓厚。各艘战舰,从庞大的“镇远级”铁肋木壳试验舰,到各式辅助船只,都悬挂起了喜庆的灯笼和彩旗。水兵和陆军官兵们获得了额外的酒肉赏赐,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热烈的气氛。
然而,在这份喜庆之下,是挥之不去的肃穆与隐隐的亢奋。
码头上,值勤的哨兵依旧挺立如松,警惕地注视着漆黑的海面。许多官兵自发地聚集在甲板上、营房里,不是在单纯的嬉闹,而是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燧发枪的击发机构是否灵活,卡扣是否牢固;炮兵们擦拭着冰冷的炮管,复核着射表;水手们检查着缆绳、帆具以及那巨大的蒸汽机组和螺旋桨传动机构。
“老王,再清点一遍咱们舱的柠檬干和方便面,可不能出岔子。”
“放心吧头儿,数了三遍了,够咱们吃到新大陆!”
“嘿,这方便面真不错,到时候找个地儿烧点热水,就能吃上热乎的。”
“还是陆尚书想得周到,连这都备好了……”
军中分发的“远征年货”成了热议的话题。
那能长期保存、快速提供热量的方便面,那据说能防治坏血病、酸甜开胃的柠檬干,不仅仅是物资,更是朝廷关怀和科技实力的体现,极大地安定了军心,提升了士气。
将士们摩挲着这些新奇的食物,对即将到来的远航,少了几分对未知的恐惧,多了几分开拓的豪情。
征夷大将军英国公张懋和副将军马武,亲自登上各舰巡视,与官兵共饮一碗酒,说几句鼓励的话。看着这些精神饱满、装备精良的儿郎,看着港口内那支前所未见的、融合了风帆与蒸汽、木材与钢铁的庞大舰队,两位统帅心中豪气干云。
“将士们!”马武站在“镇远一号”的舰桥上,声音透过初步试验的简易传声筒回荡在甲板上,“过了这个年,咱们就要去为大明,为陛下,开疆拓土!让那些西夷瞧瞧,什么是天朝上国的兵威!后方有陆尚书和格物院为咱们保障周全,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震天的吼声冲破海港的夜空,惊起了几只栖息的海鸟。
雪,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覆盖在战舰的甲板和炮管上,却很快被官兵们炽热的斗志与对功业的渴望所融化。
天津军港,在这个新年夜里,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于静谧中积蓄着撕裂万里波涛的力量。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是一个正在焕发新生的强大帝国,以及像陆仁那样,用智慧与实干为他们铸就利刃、夯实后方的栋梁之臣。
元日的钟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从帝国的权力中枢到繁华的市井街巷,从定下姻缘的阁老府到砺兵秣马的军港口, 弘治十五年的开端,稳固与进取交织,柔情与豪情并存。
万象更新,根基深固,只待那远征的东风,将这盛世华章,奏响于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