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村的风波如同冬日的薄霜,在解元的光环下悄然消融。陆仁一家带着丫丫那句“哥,吃!干净的!”带来的暖意,以及大房那边彻底偃旗息鼓的“清静”,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开封格物商会。
商会里早已是另一番景象。熬皂坊飘散着温暖甜蜜的桂花、茉莉香气;造纸坊的草木清气被新糊上的窗纸味中和;薪火学堂放了冬假,院子里少了读书声,却多了几分节前的慵懒与忙碌。五人相约一起在商会过年,年后一起出发去京城参加会试。沈默已提前归来,正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年底账目,见到陆仁一家,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一下,算是表达了“欢迎回来”的意思。
赵德柱是踩着风火轮回来的,人未到声先至:“哈哈哈!陆解元!沈亚魁!俺老赵衣锦还乡,荣归商会啦!”他腰间新挂的“举人老爷”铜牌锃亮,走路带风,“你们是没瞧见,俺爹娘还有俺那三舅姥爷,听说俺中了举,那架势,就差把俺供起来上香了!非逼着俺给祠堂捐了二十两银子重塑祖宗金身!俺琢磨着,祖宗保佑俺中举,这香火钱该出!”他得意地拍着铜牌,引得路过的学徒偷笑。
马武紧随其后,一身寒气裹着满足的笑容:“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重重一拳擂在赵德柱肩膀上,差点把这位新晋“赵老爷”砸个趔趄,“卫所那帮兄弟,以前总笑俺是‘榆木脑袋不开窍’,这回见了俺这举人功名,眼珠子瞪得比牛铃还大!千户大人亲自摆酒,拍着俺肩膀说‘给咱卫所长脸了!’嘿嘿!”他挺直腰板,铜牌在冬阳下熠熠生辉。
徐文谦也适时出现,带来几匣子精致的开封府点心。“家中安好,父亲甚念诸位。年关将近,文谦特来与诸位兄弟团聚。”
至此,“格物五魁星”全员归位。更让商会热闹的是,陆义、张氏、二伯陆孝、二伯母赵氏以及大丫、二丫、三丫也都留在了商会过年。偌大的院子,瞬间充满了家的烟火气和欢声笑语。
年关的气氛一日浓过一日。后院宽敞的议事厅成了临时的“家庭娱乐中心”。这日午后,冬阳暖融融地洒进来。张氏、赵氏带着大丫、二丫、三丫在窗边剪着大红窗花,手巧的赵氏还剪出了“鲤鱼跃龙门”、“魁星点斗”的复杂花样。丫丫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剪窗花的桌子和男人们围坐的大方桌之间穿梭,小辫子上的珍珠银蝶簪子随着跑动叮当作响。
陆仁、徐文谦、沈默、赵德柱、马武五人围坐在铺着厚毡毯的大方桌旁,书卷摊开,心思却都有些飘。连老实巴交的陆义和二伯陆孝,也被这轻松的气氛感染,搬了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热闹。
赵德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无聊地用算盘珠子拨拉着空气:“唉,这书也看得差不多了,离会试还有小半年呢,天天这么坐着,骨头缝里都长蘑菇了!陆解元,你可是点石成金的‘格物行走’,快给咱整点新鲜乐子!总不能老听沈闷……咳,沈亚魁那算盘珠子报丧吧?”他冲着沈默挤眉弄眼。
沈默面无表情地合上账本,冷冷道:“筋骨若锈,可劈柴火。后院柴薪尚缺。” 他如今可是亚魁老爷,怼人底气更足了。
“劈柴?!俺现在可是举人老爷!”赵德柱夸张地挺直腰板,铜牌哗啦作响。
陆仁看着众人百无聊赖的样子,又瞥见角落里堆着些商会做木工剩下的光滑小竹片,还有废弃账本的硬纸壳,一个尘封已久的“邪恶”念头再次冒了出来。他嘴角勾起狡黠的笑:“乐子?有!保管新鲜!”
他起身,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挑拣出大小均匀的竹片和硬纸壳,又让丫丫去灶房找点炭条。他一边动手,一边神秘兮兮地介绍:“此物名曰——‘麻将’!乃我闭关苦读时,灵光一闪所得之雅戏,集智慧、运气、博弈于一体,妙趣横生,老少咸宜!”
“麻将?”众人面面相觑,连看热闹的陆孝和二伯陆孝都伸长了脖子。
只见陆仁运笔如飞,用炭条在竹片上画上圈圈(筒)、条条(索)、小方块(万),还有“东、南、西、北、中、发、白”字样。硬纸壳上则写上数字“一万”到“九万”、“一筒”到“九筒”、“一条”到“九条”,以及“春、夏、秋、冬”、“梅、兰、竹、菊”等花牌(简化版)。不一会儿,一堆“麻将牌”便新鲜出炉了。他又迅速用木料拼出个四方牌桌。
“来来来,都坐好!我教规矩!”陆仁口若悬河,从“万、筒、条”三门讲到“风牌”、“箭牌”、“花牌”,从“吃”、“碰”、“杠”讲到“听牌”、“胡牌”。什么“清一色”、“碰碰胡”、“七小对”……听得众人如坠云雾。
“等等!”赵德柱第一个举手投降,“陆解元,你这‘麻将’比《九章算术》还绕!又是吃又是碰,还杠上开花?俺听着咋像土匪黑话?”
马武拿起一张“一筒”,对着光仔细看:“这黑圈圈……看着像俺们埋灶的坑?这能打仗?”
徐文谦皱眉思索:“陆兄,这‘碰牌’是否如同对弈中的‘截断’?‘吃牌’则似‘连络’?”
沈默拿起一张“发”字牌,职业病瞬间发作:“此牌价值几何?胡牌时是否需计算其期望收益与组合概率?”他下意识地去摸算盘。
陆仁哭笑不得:“……沈兄,打牌,开心就好,莫算!”他强行简化,“凑成四组牌(三个一样的或顺子),再加一对一样的‘将’,就能胡!谁先凑齐谁赢!实战!实战出真知!”
第一圈在混乱与爆笑中开始。
“碰!沈亚魁,那个‘三万’别动!俺碰了!”赵德柱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沈默刚打出的牌。
沈默面无表情:“我欲组‘二三四万’,汝断我生路。”语气幽怨。
“哈哈,这叫先下手为强!”赵德柱得意。
“吃!徐木头,你刚打那个‘五筒’!我‘三四筒’正好!”马武兴奋大喊。
徐文谦无奈扶额:“马兄,我打的是‘五条’……”
“杠!”陆仁亮出四张“红中”,意气风发,“杠上开花……呃,等等,我该摸哪张?”一时得意忘了序。
“胡了!”一直沉默观察的沈默,突然把牌一推,亮出四组牌:两个“发”字(他固执地认为是一对将),一堆乱七八糟的“万”和“筒”,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春”字花牌。“四组加一对将(指两个发),胡牌。”他一脸笃定,仿佛在呈交一份完美账目。
众人凑过去一看,哄堂大笑!连看热闹的陆义和二伯陆孝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哈哈哈!沈闷葫芦!‘发’不是将!花牌也不是组!你这叫‘诈胡’!罚款!罚双份!”赵德柱拍着桌子,笑得直抹眼泪。
“沈兄,你这牌……着实……别致。”徐文谦忍俊不禁。
“沈账房,你这算盘打得精,牌咋打成这样了?”张氏在窗边都看乐了,忍不住打趣。
沈默看着自己那副“旷世奇牌”,再看看笑得东倒西歪的众人,苍白的脸上瞬间涨红,随即自己也绷不住,摇头失笑起来,这“诈胡”的乌龙,彻底破了他“算无遗策”的金身。
这时,张氏和赵氏剪完窗花也坐不住了。张氏手一挥:“仁儿,来,给娘和你二伯母也讲讲规矩!这热闹咱也得凑凑!”
陆仁大喜,立刻开辟第二战场!让丫丫搬来小桌,拉上陆义、二伯陆孝,教起了“家庭局”。
家庭局立刻上演鸡飞狗跳:
“碰!他爹,你打那个‘二筒’干啥?俺正好有俩!”张氏眼疾手快。
陆义憨厚地挠头:“俺……俺想留着凑顺子……”
“哎呀!老头子你笨死了!该碰就得碰!”张氏急得拍桌子。
“吃!二嫂,你刚打那个‘四条’!俺‘二三条’正好!”赵氏笑眯眯地拿走了牌。
“哎哟!俺留着有用的!”二伯陆孝一脸肉痛。
“胡了!哈哈哈!清一色!一条龙!给钱给钱!”张氏手气爆棚,兴奋地像个孩子,把铜钱拍得啪啪响。
陆义和二伯陆孝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袋,面面相觑,一脸无奈又好笑。二伯母赵氏则温温柔柔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又“碰”掉了张氏一张好牌,气得张氏直瞪眼:“好你个赵氏!看着不声不响,下手忒狠!”
丫丫成了最忙的小传令兵:
“哥!娘胡啦!清一色!”
“沈哥哥!赵哥哥说你又打‘臭牌’啦!”
“二伯!二伯母‘碰’了你的‘八万’!”
她的小身影在两张牌桌间穿梭,银蝶簪子晃啊晃,清脆的童音和着大人们的笑闹声,充满了整个厅堂。
隔壁的“魁星局”也战况激烈:
“杠!暗杠!”马武小心翼翼地推出四张“西风”,神情如同指挥一场关键战役。
“胡了!小七对!给钱!”赵德柱得意洋洋地推牌。
“慢着!我截胡!碰碰胡!”徐文谦难得地提高了声调,亮出自己的牌。
“哎呀!徐木头你藏得深啊!”赵德柱哀嚎。
沈默则沉着脸,盯着自己的牌,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各种组合的概率,试图扳回一城,结果被赵德柱嘲笑:“沈亚魁,别算了!算也算不过手气!哈哈哈!”
厅堂里烛火通明,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桌上散落着铜钱、糖果、干果(柿饼、干枣、饴糖),空气中弥漫着炭笔味、竹木清香、还有从后厨飘来的蒸年糕的甜糯香气和腊肉的咸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纯粹的笑容,连一向严肃的沈默,眉梢眼角也染上了暖意,被张氏硬塞了一块饴糖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显得有些滑稽。
陆仁看着这喧闹而温馨的场景:母亲张氏赢了牌像个孩子般得意;父亲陆义和二伯陆孝虽输钱却笑得憨厚满足;二伯母赵氏温婉中藏着“杀气”;徐文谦温润依旧却多了几分活泼;赵德柱咋咋呼呼像个活宝;马武打牌如同打仗般认真;沈默被张氏揉乱了头发还塞了糖,难得地没有板着脸;丫丫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人群中穿梭……所有的波折与艰辛,仿佛都被这冬日的暖意、清脆的竹牌碰撞声、和家人的笑语暂时封存、治愈。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细碎晶莹的雪花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无声地覆盖着商会新挂起的大红灯笼,在暖黄的光晕外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华。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空气中那蒸年糕的甜香愈发浓郁了。
“下雪了?”徐文谦也注意到了窗外的雪光。
“瑞雪兆丰年啊!”马武朗声道。
“要过年了!”赵德柱趁机把赢来的铜钱拍得哗啦响,“过年放假!不看书啦!”
陆仁深吸一口带着清冽雪意和食物甜香的空气,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安宁愉悦的笑容,他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笑语喧阗的厅堂,轻声附和道:
“是啊,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