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厚照的到来，如同往西山这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里扔进了一颗活蹦乱跳、好奇心过剩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脱离了紫禁城那令人窒息的规矩和老夫子们喋喋不休的训诫，朱厚照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他住的院子虽不如东宫奢华，却自由得多。陆仁并未给他安排繁重的课业，而是采取了“放任自流，适时引导”的策略，先让他尽情探索这个新世界。
于是，西山上上下下，很快就见识到了这位“特殊学员”的威力。
他能在兵器坊盯着锻打的铁花一看就是半天，追着工匠问“为何烧红了就能变软？”“捶打次数和韧度有何关系？”问题刁钻古怪，有时竟也让老师傅们哑口无言，不得不去请教格物学院的先生。
他能在格物学堂里，对着一架简易的杠杆滑轮组玩得不亦乐乎，亲自上去拉拽，感受着“四两拨千斤”的神奇，嘴里还嘟囔着：“这东西好！回头装在宫门上，省得那些太监吭哧吭哧推半天。”
他甚至对那座产出冬日西瓜的玻璃暖房产生了极大兴趣，围着转了好几圈，摸摸玻璃，敲敲水泥墙，还试图去扒拉那些绿油油的菜叶，被看守的老农紧张地拦住：“公子爷！可使不得！这精贵着呢！”
朱厚照撇撇嘴：“小气！本…本公子看看怎么了！”虽有些不悦，但到底没再动手，只是眼神里的好奇更浓了。
这日午后，朱厚照带着两个便装侍卫在西山下的流民安置区闲逛。这里早已不是最初的窝棚连片，而是由水泥砖石建起的整齐宿舍区，虽然简陋，却干净挡风。时近傍晚，许多下工的流民和家眷正蹲在屋前空地上吃饭。
朱厚照背着手，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小王爷，东看看西瞅瞅。很快，他的目光被一群人吸引了过去。那是几个刚从矿上下工的汉子，满脸煤灰，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袄子，正捧着一个粗陶大碗，唏哩呼噜地吃着东西。碗里是黄乎乎、黏稠的粥状物，旁边还有个黑面馍馍。
那东西看起来实在引不起食欲，朱厚照皱了皱鼻子，下意识觉得这是给猪吃的。但他看那几个汉子吃得极香，甚至有人吃完还用手指仔细地把碗沿刮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好奇心起，走了过去。
“喂，你们吃的是什么？”他扬着下巴问，语气里带着天生的优越感。
几个汉子一愣，抬头见是一个衣着华贵、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随从，连忙放下碗，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讷讷不敢言。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老矿工恭敬地回答：“回小公子的话，是黄米粥，就点咸菜疙瘩。”
“黄米？”朱厚照从未听过，“好吃吗？给我尝尝。”
“啊？”老矿工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这锦衣玉食的小公子，要尝他们这糙得不行的黄米粥？
“这…这粗劣之物，怕是入不了公子的口…”老矿工为难地说。
“少废话！拿个碗来！”朱厚照不耐烦地挥手。
一个矿工犹豫着，将自己那个刚刮干净、还没来及洗的碗递了过去，又用一个木勺从锅里舀了半勺黄米粥。那粥颜色暗黄，颗粒粗糙，甚至能看到些许谷壳。
朱厚照接过碗，学着他们的样子，也不用勺，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下一刻，他的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噗——咳咳咳！”他猛地将粥吐了出来，连连咳嗽，“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又糙又涩！喇嗓子！你们就吃这个？”
那口感和味道完全超出了他娇生惯养的味蕾的认知范围。他平日吃的粥，哪怕是最普通的白米粥，也是用精米慢火细熬，香滑软糯，何曾吃过这般粗糙剌喉、甚至带着一股霉味的食物？
矿工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神情复杂。那老矿工叹了口气，苦笑道：“公子爷是富贵人，自然吃不下这个。可对俺们来说，这已是极好的饭食了。这黄米便宜，顶饿，能填饱肚子就知足了。”
朱厚照好不容易顺过气，拿着侍卫递过来的水囊漱了口，还是觉得喉咙不舒服。他指着那锅粥，无法理解地问：“这玩意狗都不吃！你们为何不吃肉？吃肉多香！”
这话问得天真又残忍。矿工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苦涩又无奈的笑容。
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忍不住低声道：“肉？公子爷说笑了…俺们这些苦哈哈，一年到头能见几次荤腥？便是这黄米，若不是来了西山，有陆大人收留，给活干，给饭吃，给屋子住，往年冬天，怕是连这也吃不上，只能啃树皮草根，甚至…”
他甚至不敢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
老矿工连忙打断他，对着朱厚照恭敬又带着感激地说：“公子爷，您别看这黄米糙，它能活命啊！往年没这西山的时候，俺们逃荒到此地，冬天里，冻死饿死的人，路边沟里随处可见…哪像现在，有活干，有粥喝，有暖和的屋子睡，娃们还能去学堂认几个字…这都是托陆大人的福，托皇上的恩典！俺们心里，感激着呢！”
“对！感激陆大人！”
“感激皇上！”
其他矿工也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一种朴素的、发自内心的感恩。
朱厚照愣住了。他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却眼神明亮的汉子，再回想刚才那口糙得剌嗓子的黄米粥，小小的心里，第一次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击中了。
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他的世界里只有精致的食物、华美的衣袍、繁复的礼仪和无穷无尽的课业。他只知道百姓疾苦这四个字，却从未真正理解这四个字背后，是粗糙剌喉的黄米粥，是冻死饿死的恐惧，是能有一碗粥、一间破屋就感激涕零的卑微。
他忽然觉得刚才自己问“为何不吃肉”的话，是那么的愚蠢和可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有点闷，有点酸，有点不舒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那里面装着他平日打赏太监宫女用的金豆子和碎银子。
他一把扯下荷包，看也没看，直接就塞到了那个老矿工手里：“这个…给你们！去买点…买点肉吃！”
那老矿工只觉得手中一沉，打开一看，金光银光晃花了眼。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周围的矿工们也全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那满满一荷包的金银。
“这…这…公子爷！这使不得！太贵重了！”老矿工手都抖了，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就要跪下来推辞。
“给你就拿着！”朱厚照有些烦躁地挥挥手，转身就想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心里那股闷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一点点。
“恩人！谢公子爷大恩！”
“活菩萨啊！”
“公子爷长命百岁！”
身后，那群矿工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不知是谁先带头，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朝着朱厚照的背影连连磕头，感激涕零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朱厚照的脚步顿住了。那一声声“恩人”、“活菩萨”、“长命百岁”，如同锤子般敲在他的心上。他从未被人如此真挚地、近乎虔诚地感激过。在宫里，所有人对他好，服从他，都是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天经地义。
而在这里，这些人跪拜他，仅仅是因为他给了他们一点钱，一点对他们来说足以改变生活，对自己来说却微不足道的钱。
这种纯粹基于“给予”和“获得”的感激，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分量。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身份”带来的敬畏，和“行为”带来的感激，是如此的不同。
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那片依旧回荡着感恩声的空地。他的小脸上没有了往常的嬉笑和顽劣，而是带着一种懵懂的、沉静的思索。
晚上，陆仁来看他时，发现这位小太子罕见地没有折腾，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西山的灯火出神。
“殿下今日似乎有心事？”陆仁温和地问道。
朱厚照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茫，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陆先生，他们…那些矿工，为什么那么容易就满足了？一碗喇嗓子的黄米粥，一个破屋子，就能让他们磕头谢恩？”
陆仁看着他，心中微微一动，知道白天的经历终究是在这颗被宠溺包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他坐下来，平静地回答：“殿下，因为他们曾失去过，甚至几乎一无所有。人对于未曾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渴望；而对于曾经濒临失去的东西，则会格外珍惜。他们感激的，不仅仅是一粥一屋，是一条活路，是一个希望。”
朱厚照沉默了很久，似懂非懂。
那一晚，东宫带来的精致晚膳，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他会停下筷子，似乎在回味那口粗糙的黄米粥的滋味。
那味道，并不好受。
但那种滋味，或许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让一位未来的帝王，记住何为民生之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