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清吏司衙门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氛围中。
监察副使卫峥,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以《天启律》为唯一的准绳,一丝不苟地衡量着清吏司运作的每一个环节。
所有的审讯,都必须有两名以上文吏在场,一字一句记录在案,不得有任何诱导性词语。所有查抄的证物,都必须先列出清单,上报卫峥审核,拿到他的亲笔批文后方可入库。所有外勤任务,都必须有明确的律法依据和详尽的行动方案……
清吏司的“规矩”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而办案的效率,也前所未有地低了下去。
风部的牢房里,新抓来的嫌犯甚至能睡上两个安稳觉,因为审讯的流程变得繁琐无比。山部的案牍库里,待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因为每一份都需要卫峥亲自过目。
“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
秦风一脚踹翻了院中的木人桩,胸中的烦闷几乎要喷薄而出。这几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的老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好几个重要的线索,就因为卫峥口中那该死的“程序”,眼睁睁地看着断掉。
“秦兄,息怒。”沈辞摇着扇子,从旁走来,脸上也不复往日的轻松,“卫大人是奉皇命而来,我们动不了他。”
“那我们就任由他把清吏司变成第二个都察院?!”秦风怒道,“司主创立清吏司,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用雷霆手段,惩治那些律法够不着的奸邪吗?现在倒好!”
沈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知道秦风说的是事实。卫峥的存在,就像一块坚硬的磐石,横亘在清吏司这条奔涌的河流中央,极大地削弱了它的冲击力。
他们能做的,只有等。等洛云曦的命令。
而此刻,洛云曦正在书房中,听着石头的汇报,神色平静。
“司主,这五日来,我们积压的案子已经有十三件,其中有三件,因为延误了抓捕时机,关键人证已经失踪。”石头的声音沉重,“再这样下去,弟兄们的士气……怕是要受影响。”
“我知道了。”洛云曦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卫峥这步棋,皇帝走得确实高明。他不与你正面冲突,只是用你无法反驳的“规矩”来困住你,让你有力无处使。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磨掉清吏司的锐气,直到它变成一个循规蹈矩、再无威胁的普通衙门。
想破这个局,靠在清吏司内部与他硬耗,是下下之策。
必须另辟蹊径。
洛云曦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石头,启动‘魅影’,最高级别。”
石头浑身一震,立刻躬身:“是!”
“去查一桩案子。”洛云曦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份已经微微泛黄的陈旧卷宗,推到石头面前。
卷宗的封皮上,用墨笔写着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忠义侯府灭门案”。
石头倒吸一口凉气。这桩案子,他有所耳闻。三年前,满门忠烈的忠义侯府,一夜之间被灭门,上下七十三口,无一生还。凶手手段极其残忍,现场却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朝廷震怒,三大法司联合调查了半年,最终却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这案子早已超出了一般衙门的管辖范围,是连皇帝都感到棘手的陈年积案。
“司主,这……”
“卫峥不是最重法理,最讲证据吗?”洛云曦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那就给他一桩最需要证据,却又最没有证据的案子。他奉皇命监察清吏司,那我这个司主,便‘奉’他的名,为圣上分忧。”
她要让卫峥,也让皇帝看看,有些事情,是单靠“法理”和“程序”永远也办不到的。
“我明白了!”石头眼中精光一闪,接过卷宗,重重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夜幕降临,当清吏司衙门在卫峥的监督下,准时封门时,无数道看不见的影子,已经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
“魅影”系统,这头蛰伏在水面之下的巨兽,被洛云曦彻底唤醒。
不同于清吏司的官方调查,“魅影”的触角,伸向了京城最阴暗、最被人忽视的角落。他们找的不是官府的证人,而是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他们翻的不是卷宗,而是赌场、妓院、黑市里口耳相传的陈年秘闻。
两天后。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地下密室。
洛云曦看着眼前汇总来的情报,听着“魅影”一名核心成员的汇报。
“……根据我们在‘下九流’中放出的消息,有位当年曾在忠义侯府附近做更夫的老人提供线索,案发当晚,他曾看到一辆没有挂任何标识的乌木马车,从侯府的后门悄然驶出。车辙很深,不像空车。”
“我们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找到了当年负责处理那辆马车的一个马夫。他已经金盆洗手,开了家小酒馆。我们用了些手段,他招认,那辆马车被他赶到城外十里坡,连同车上一具被伪装成病死家仆的尸体,一同烧毁了。而雇佣他的,是工部营造司的一名主事,那主事给了他一大笔封口费,让他远走他乡。”
洛云ishi曦的目光一凝:“工部营造司?”
“是的。我们查了那名主事的底细,发现他在灭门案发生后的第二个月,就因贪腐被工部尚书亲自下令处死,死在了大牢里。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断了?不,是被人为地掐断了。
忠义侯府灭门案,牵扯到了工部。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很好。”洛云曦点了点头,“把这条线索,整理成文。记住,要抹掉所有‘魅影’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偶然发现的、来自民间的匿名举报。”
“属下明白。”
半个时辰后,正在书房中挑灯夜读的沈辞,收到了洛云曦的密令。
看着手中那份情报,沈辞的眼中异彩连连。他抚掌赞叹道:“妙啊,司主此计,真是妙不可言!敲山震虎,更是一招‘阳谋’!”
他取来一张最普通的信纸,以一种模仿市井文人的潦草笔迹,将这条线索改写成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言辞恳切,充满了小市民对沉冤不得昭雪的愤慨,以及对新任监察副使卫峥“铁面无私”声名的敬仰。
做完这一切,他将信交给了一名“魅影”成员。
次日清晨,当卫峥走进自己公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那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眉头一皱,本想直接将其斥为无稽之谈,丢进纸篓。身为御史,他收到的匿名信不知凡几,大多是捕风捉影的攻讦之词。
但信封上那几个字——“为忠义侯府七十三口冤魂请命”,却让他伸出的手顿住了。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清癯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外的复杂神色。
乌木马车,城外焚尸,工部主事……
信中的描述太过详尽,不似伪造。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封信,或许就是解开那桩三年悬案的钥匙。
可是,它的来历……
卫峥将信纸放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忠于皇命,忠于法理,但他更是一个有着匡扶正义理想的读书人。忠义侯一门忠烈,惨遭灭门,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憾事。
现在,线索就在眼前,却来自一个不合“程序”的渠道。
接,还是不接?
若是接了,便等于承认了官方调查的无能,承认了这种“非法”渠道的有效性。
若是不接,他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
不知过了多久,卫峥终于站起身,对门外喝道:“来人!备马!去京兆府,提审三年前忠义侯府灭门案的全部卷宗!”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
当命令传到洛云曦耳中时,她正站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知道,那道被她亲手敲开的裂缝,已经让磐石,不再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