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度支使因徐浪一事,被圣人骂的狗血淋头。
此后,他拒绝一切亲朋、同僚应酬,下了朝便龟缩家中,谁也不见。
今日,他正闲卧长塌,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靡靡欲睡时,小厮跑来送了一封信。
“什么人送的?怎么没署名?”度支使不耐烦的掂量了一下信封。
小厮道:
“一个送信的小差,无任何特别。
小的问了寄送的雇主是谁。
小差说是一个带着面纱,身着新罗服饰的女子,看体态不甚年轻,信交给他时,让他转告收信的,说任何疑问看过信全可解答。
若看不懂,那就是天意了。”
“故弄玄虚。”
度支使嗤之以鼻的拆开信封,展开折叠好的纸张,入眼一首词:
渡江云
园中花,化为灰,夕阳一点已西坠,相思泪,心已碎,空听马蹄归,秋日残红萤火飞。
“陈词滥调。”度支使盯着信上的字,蔑视一笑,扔到一旁。
小厮正要捡起当作废物放进渣斗,忽听度支使道:“等等。”
小厮又将信交到度支使的手中。
度支使盯着纸上的字,豁然坐直身子,脸色带着一分阴鸷,焦躁道:
“更衣,我要出门。”
小厮愕然,急忙答应着躬身退出。
度支使换了一身纯蓝色无绣纹圆领袍,素净的不像个官家,又叫了三个护院跟随,一同前往城北江云斗场。
江云斗场是专门用来玩斗鸡、鹞鹰、蛐蛐儿等活物的地方,分明争、暗斗两种。
明争为敞亮公开,参与比赛的任何活物点到为止,仅供娱乐。
暗斗则不露身份,面具照脸,独开一方私密、自由场地。
除常见的几种斗物外,还有人兽斗、人人斗。
参与者签下免责状,白纸黑字写着生死两不究。
暗,玩的就是无规则,以及操控见不得人的规则。
“有约。”度支使从马车上下来,一个银色面具已严严实实戴在脸上。
他对前来迎接的斗场婢女开口时,声音在面具的压抑下,显得有些失真,“渡江云。”
“请随我来。”婢女做了个福礼,利索引路。
暗斗的场子在最隐蔽处,几人走了半刻,绕过好几个独楼、密屋,来到一个独立别院外。
婢女轻叩门扉,口报一声,转身离去。
度支使环顾周遭,示意三个护院门外等候,而后推门走进。
此类别院皆被改造过。
入门是宽阔的坚固难逃的大斗笼,外围环绕三层布满倒刺的栅栏,不似铜墙铁壁,却更为森冷可怖。
斗笼不远的后方,有一间屋子,外观雅致,内里奢华,用来客人休憩或谈事。
屋外分散着数张桌椅,以供观赏决斗。
时下,偌大的院内,仅有一新罗国打扮的女子,北窗高卧而坐。
度支使迎着对方的目光缓步走近,于五步外站定,打量着女子,阴沉道:
“园中花,化为灰,为艹;夕阳一点已西坠,为勹;相思泪,心已碎,为田;空听马蹄归,为灬;秋日残红莹火飞为禾,组合起来是苏字。你是苏千誉。”
女子眉眼弯弯,道:
“初次见面,有失远迎,望您海涵。这里无他人,不如坦诚相待。”
度支使摘下面具,向桌案上一甩,冷冷的睨着眼前人。
女子立刻起身,移向旁侧,垂头谦卑道:
“度支使大智若愚,请上座。小女子敬陪末位。”
面纱解,正是苏千誉。
度支使鄙薄一瞥,坐到别处,道:
“你乔装打扮的找本官,所为何事?
我不记得咱们之间曾有交集。”
苏千誉徐徐斟茶,双手送至度支使面前,陪笑道:
“还是有的,只是不曾正式见过。
不然,您怎会立刻来到此处呢?”
度支使看了看稳稳举在半空的茶杯,抬眼瞅着那一张娇俏的笑脸,抵触之意稍有松弛。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到怒极之时,总归要各留一线。
他接过,没有品用,轻置桌案,哼笑两声,道:
“有人要拆本官的家门,本官岂能不知对方的模样?
若再不知警惕,恐怕连乌纱帽也难保了。”
苏千誉坐回位子,笑意微敛,道:
“您说的对。
燕雀处屋总归不好。我们要惩前毖后。”
度支使嘴角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千誉一脸无辜,懵懂的与他四目相对,挑挑眉,道:
“哦。战国·孔鲋《孔丛子·论势》载‘燕雀处屋,子母安哺,煦煦焉其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也’。
《诗经·周颂·小毖》曰‘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茾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典故出自周......”
度支使按住椅子靠手,脸上浮现怒意,愤然道:
“无需你解释。本官知晓。
本官,在问你有何用意?”
苏千誉谈笑自若的续道:
“周武王去世,年纪较小的儿子周成王继位,周公旦摄政。
周武王的两个弟弟管叔鲜、蔡叔度意图取而代之,造谣周公旦欲篡夺王位。
周公旦谦谦君子,不予计较。但周成王却听信谗言,迫使周公旦离开都城隐居。
后管叔和蔡叔联合纣王儿子武庚,发动叛乱。
周成王与一干大臣难以应对,国家危在旦夕之际,周公旦主动请缨,率军出征。
周公得胜归来。成王知其忠心耿耿,心怀愧疚,到宗庙典祭祖先,检讨自己要从以前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绝不再亲奸佞,由此出了惩前毖后四字警示之语。
可见选错人,站错队的后果,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我的意思。”
度支使眈眈虎视,似笑非笑道:
“你这等奸诈微末之流,竟敢含沙射影的教本官做事?”
“不敢。”苏千誉辞让,言辞间透着一点自嘲,道:
“只是感慨,上至庙堂,下至草莽,皆难摆脱刑马作势,党同伐异之精髓。”
度支使阴恻恻道:
“你坑害徐浪,连累我,步步为营,借势打势。
一个商人舞权弄利至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不敢?
下次,是不是要再上一层,踩着本官,攀上王侯三公啊?
你当满朝文武是什么!”
苏千誉干脆道:“人。”
度支使脸色难堪极了,如有一口痰哽在喉间。
这回答让他感觉反驳容易打自己脸,不反驳又觉得不是滋味,一时哑然。
苏千誉眼尾一挑,浅笑着看向度支使,道:
“任多少名利傍身,终不过一人尔。
九五至尊为人,高官贵胄为人,平民百姓为人,乞丐奴隶为人,没什么不同。
若非要论个不同,最大的不同,则是居高位者,要时刻提防自己的把柄,会不会被对家利用,最后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毕竟过惯了人上人,前呼后拥的好日子,怎能受得住低贱的生活呢。
您说对吗?”
见度支使眼神渐变复杂,苏千誉眉眼一凛,继续正色道:
“小女子一介商贾,不能,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实乃形势所迫。
今日特向您请罪。
我想让您知道,徐浪能与您做的,我可以。
徐浪不能做的,我也可以。
您......”
做不做的到另说,先说到,总没错。
“停。”度支使赶紧抬手,止住苏千誉的话,如临大敌道:
“本官公务繁忙,无暇闲谈,没兴趣看这些歪门邪道,尤其是与你这种心狠手辣,一身反骨的女人一起。”
“慢。”见度支使拿起面具欲走,苏千誉一改温切,稳坐主位,俨乎其然道:
“既如此,我们换个说法。”
度支使回头睥睨,岿然不动。
苏千誉定定相望,目光锐利如锋,道:
“我装满药材,开往新罗、扶桑国的货船,近日被扣,商队被抓。
我已在市舶司衙门受审一回,更面临万贯赔偿。
这件事,是不是你授意而为?”
度支使露出一丝惊讶,旋即痛快一笑,道:
“市舶司不隶属户部。得罪了别人,怪到我头上?玩日废时!”
苏千誉不以为然,道:
“不隶属,但受制。
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
市舶之利均入户部之计,岂有您说不上话的道理。”
度支使阴郁道:“你想让我帮你减轻惩罚,脱罪?”
苏千誉语气平淡,却不似商量:
“我与我的商队被陷害,本就无罪。我希望您拨乱反正,探问其中究竟。”
“你害我,还指望我?病急乱投医,也要长长脑子。”度支使颇觉好笑,如在看一个窘态百出的俳优。
苏千誉懒洋洋一笑,道:
“我要与您合作,自然有足够的好处交换。您一定会乐意。
您看,您与徐浪这些年往来的账本,可以吗?”
度支使身子一僵,笑容瞬时消散。
苏千誉接道:
“您一定在想,明明已销毁,为何仍存着。
无妨。
徐浪为人差劲,做事不牢靠。他的话不能信。
但我言出必行。您大可放心。”
度支使疾言遽色,“你胁迫我。”
苏千誉嫣然一笑,从容起身,踱步至度支使身前,刚柔并济道:
“不。是平等交易。
您是自由的,是敌是友,全凭您自己抉择。
不过,我想,徐浪与必达教一事后,您在圣人心中的分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颠簸。
相信您一定会为小女子主持公道。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食百姓之税粮,也应为百姓分忧。”
度支使赫然而怒,指着苏千誉张了张嘴,欲骂又止。
最终,他深吸几口气,忍耐犹豫片刻,不情愿的点了下头,扭头就走。
“等等。”
苏千誉的声音再次响起,传到度支使的耳中,简直如鬼音穿脑。
他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背对而待。
“另有一事也要您帮忙。但不是现在,需要时自会说与您听。望您记住我今日提到的典故,切莫走错了路,自损命途。”
苏千誉清音袅袅,度支使却听的嚼穿龈血。
在惩前毖后四字说出时,他已猜到七八分含义。
周成王暗指当今圣人。
周公旦隐喻张说。
管叔、蔡叔类比宇文融、李林甫等人。
武庚则像极了一直想废掉太子李瑛,让自己儿子做太子的武惠妃。
他沉吟片刻,闭了闭眼,咽下一口闷气,开口道:
“本官送你一句话。大树底下无大草,能为你遮风避雨,亦能让你不见天日。”
苏千誉扬扬头,迎着日光,置若罔闻的一笑,道:
“多谢提醒。不过,我不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