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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千誉、顾非真一行人赶到雟州城时,已初雪乍落,冻云沉沉欲堕。

街衢素绦盘曲,市坊累累垂白。

中桥两侧酒旗凝冰,时而迸落阶前,惊起寒雀两三。

“主子小心地滑。”安禄山扶住苏千誉手臂,敲开客舍大门。

顾非真挡开苏千誉头顶的冰棱,瞥了眼匾额上安远两字,默默跟随。

“郎君、娘子快请进。旅途劳顿,诸位辛苦了。可要热汤净面?”

一小厮笑呵呵的迎接,眼角挤出两道细褶,说话间已接过行囊。

苏千誉寻了一张食案坐下,示意安禄山单独给小厮一贯钱,道:

“九间上等客房。我们要在这里住下。

与我同行者,一应吃住皆用最好的。

先来些你们店最拿手的饭菜。”

“好嘞。”小厮眉开眼笑的向掌柜报请,一溜烟的将几匹马牵去后槽,喂足草料。

“雟州在剑南道,常被当作避寒之地。冬季下雪不多见。一路赶来,西山飘絮,炊烟相合,倒别有一番景致。”苏千誉同解下狐裘披风,环顾周围。

大堂宽敞,收拾齐整,堂中火塘烧得正旺,热浪裹着羊肉腥膻扑面而来。

十几个商贾模样的男子,围着几张榉木案,或推杯换盏,或兀自吃喝。

“接下来作何打算?”顾非真先于安禄山,握住小厮送来的羹匙,盛了满满一碗汤,放到苏千誉面前。

一股夹着雪沫的寒风,自身后袭来,吹散了碗口腾腾热气。

苏千誉等人回头看去,原是一中年男子推门而入。

男子身着半旧的灰褐短袄,袖口磨得发亮,腰间束一条洗褪色的蓝布带。

裤脚扎在草鞋里,鞋面已浸透雪水,每走一步便在夯土地面上,留下深色的脚印。

苏千誉见无疑情,继续道:

“四处走走。

雟州共十二县,我们所在的邛都县最为富饶,堪称蜀滇锁钥。

我想看看陈行范治下的关塞要地,是个什么样子。您呢?”

顾非真没有吭声,仍看着中年男子。

此时,男子向苏千誉走来,躬身作揖,满面愁苦,道:

“冒昧打扰娘子,实因走投无路。

鄙人名刘五郎。

我儿摔断了腿,加之顽疾复发,急需银钱救治。

奈何家中已无积蓄,只剩下祖上传下来的三锭马蹄金,与些许砂金。

我去质库典当,他们只折半。

我觉得太坑人,不愿兑换,拿金子去药铺,人家不收,说小本小利最好用银钱。

我真的没办法,才想着沿街寻一寻好心人兑换。

不知娘子能否帮帮忙,兑换一二?

若能救救我可怜的儿子,鄙人做牛做马也愿意。”

说罢,男子就要跪下。

苏千誉急忙拦住,“拿来我瞧瞧成色。”

顾非真审视着男子的动作,问:“你做哪一行?”

“鄙人常年务农。”男子解下腰间皮袋,取出金子捧在手中,向苏千誉眼前递了递,道:

“娘子请看,听我父亲说,这沙金纹理呈麦芒纹,与中土的蜂窝纹大不相同,属六昭国那边的工艺。”

苏千誉将金子逐个对着光线明亮处,一点点转动、触摸着观察。

顾非真插话道:

“小厮没有理会你,说明你不久前,来过这家客舍。”

边擦桌边看热闹的小厮闻言,补了两句:

“没错。来三回啦。只为了兑钱,但没人愿意。他不吃不住,谁管啊。”

“我同你兑。”苏千誉收下所有金子,让安禄山取钱交与男子。

顾非真按住苏千誉的肩膀,贴到她耳畔,低声道:

“他的手细嫩修长,不像长期务农之人,小心有诈。”

苏千誉并不惊讶,淡淡一笑,回望的双眼自信满满,似在无声回应:

“我知道。只有交换后,才更方便拆穿。”

待交易完成,她对眉开眼笑,欲转身出门的刘五郎道:

“金子贵重,我要检验真假。你等等。”

刘五郎脚步一顿,恳切道:

“鄙人绝无虚言。若娘子不信,我马上随娘子去金铺验明。”

“不必。”苏千誉对小厮道:

“麻烦取些浓醋来,钱记在账上,顺便借你们火塘一用。”

小厮见掌柜与他一样兴致勃勃的看戏,安心的跑到后院准备。

刘五郎的笑容僵硬,语气较之刚才虚弱几分,“娘子会验金?”

“执掌钱财乃我本行,岂能不懂。”苏千誉取下发髻上的一根金钗,拿起沙金中最大的一粒,在表面反复用力刮擦。

安禄山好奇的凑近细看,不由得惊呼:

“里面是青灰色。不是金子。”

苏千誉将砂金扔在桌案,供旁者观看,随后抓起余下的掷入火塘,道:

“黄矾又名鸡屎矾,火锻后覆于铅是石上,可伪黄金色泽。”

火苗嗤地窜起三尺,爆出刺鼻蒜臭。

安禄山主动接过苏千誉手中的铁钳,夹出许多焦黑颗粒,掰开焦壳,向大家展示。

“亏得我没信他,不然已着了他的道。”

“算他倒霉。碰上个行家。”

旁观者你言我语,堂内一片哗然。

刘五郎错愕的抓起沙金看了看,一脸惭愧的对苏千誉躬身致歉,道:

“可能是我父亲当年被人骗了,真假混淆在一起。

这非我本意。那三锭金子定然是真的。”

“一试便知。”苏千誉拿起最左边的一锭金子,将其按在火塘边的铸铁茶炉上。

须臾,底部渗出细密水珠,滋滋作响。

“是水银。”顾非真忙用巾帕,掩住苏千誉口鼻,见她很快将金锭拿开,这才松了手,讶异道:

“你竟通晓《丹房镜源》。”

苏千誉勾唇一笑,靠近顾非真,低声道:

“太府寺有金曹专司鉴定。

我接管柜坊后,特意求高少卿,找了金银铜钱制造大匠,教我辨别手法。

作为柜坊东家,若连真假都不懂分辨,难以服众。”

说罢,她用金钗尖挑起一颗水珠,在案上划出银亮痕迹,对刘五郎挑眉道:

“水银遇热则渗出,此其一。”

接着,苏千誉取来自带的羊肠衣、试金石,再拿来另一块金锭,不用常法刮擦,而是将金锭棱角,在石上反复磨转。

少顷,石上金痕忽然透出紫铜色。

“也是假的!”

刘五郎鼻尖冒出汗珠,显露退却之意。

见小厮将端着盛满浓醋的碗走来,苏千誉将剩下的最后一锭金子,扔进碗里,用羊肠衣蒙住碗口。

不过半刻,肠衣掀开,只见内壁凝满银珠,碗底沉淀孔雀蓝色。

苏千誉对刘五郎冷冷一哂,道:

“外层真金比内层铜流珠软,持续研磨会先暴露底层材质。

金器铸造时难免产生微小气孔,是探查夹层的天然通道。

羊肠膜膜可凝结蒸汽。

铜流珠遇醋生胆矾。

这块金锭是药金。

为了行骗,你们真是煞费苦心,各种造假手法轮番上阵,很勤奋啊。”

刘五郎已原形毕露,慌张的转身要逃,被顾非真击中腿部摔倒。

“报官。”苏千誉向安禄山使了个眼色。

安禄山会意,一把揪住仍向门口爬的刘五郎衣领,拖出客舍。

苏千誉让其他随行的人,留在原地等待,自己与顾非真则跟了出去。

说送衙门,只是幌子。

刘五郎被带到了无人的小巷。

苏千誉开门见山,道:

“此等技术的造假,你一个人难以做到,同伙在哪?”

刘五郎哆嗦着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顾非真上前一步,掐住刘五郎的脖子,迫其仰头,另只手在其左脸颧骨的黑色皱皮上,反复揉搓几下后,猛的一扯,抓起下巴的胡子一拽。

刘五郎的面目看起来年轻不少。

安禄山一脚踩在刘五郎的后脖颈,将人压在地面,啧啧道:

“嚯。挺会易容啊,思虑周全啊你。

我数完三个数,不回答就给你一刀。

三个数为一界限,我看你能受几刀。

敢撒谎一个字,割你一块肉。

是死是活,想清楚点。”

苏千誉继续问:

“方才,你有恃无恐的提出去金铺检验,是哪家或哪几家?”

刘五郎挣扎的动作一顿,气息颤抖的更加厉害。

安禄山捂住刘五郎的嘴,匕首寒光一闪,刀刃扎进刘五郎的左臂。

匕首在骨肉中翻搅刮剔,刘五郎痛的呜呜不断,手不断拍着地面,泪眼汪汪的祈求。

安禄山拔出匕首,嘱咐不得大声叫喊,便撤了手。

刘五郎匍匐在地,哀怨道:

“我是笠泊楼的伙计。

金子是管事给的,说只要避开行家,没谁能认出是假的。

没想到遇到您了。”

苏千誉若有所思道:

“的确。你的赝金,不论重量、手感、光泽,皆为上等仿技,甚至还对刮擦、牙咬一类的方式做了预判处理。

如此成熟的造假,必有专门的场地操作,且散销与批量对接的门路均备。

否则,成本难平。

笠泊楼与金场是一体源头吗?”

刘五郎喘息稍滞,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安禄山欲再行拷打,被苏千誉叫停。

她看着刘武郎,讥讽道:

“在金楼做事,掌柜、管事没与你讲明,造假与私铸钱币,且交易既成的处罚是什么吗?

那我告诉你,去了衙门,你要咬定赝金与别人无关,系你一人所为,替笠泊楼承担罪名。

然后,好好享受杖一百,加流放的舒适生活。”

“走吧。忠心傻狗。”安禄嗤笑一声,拽起刘五郎,往巷子外走。

“别别。”刘五郎拖着身子央求,“我是被胁迫的从犯,外围打杂,主谋不是我。”

刘五郎已从谈吐举止,看出苏千誉绝非寻常百姓,否则外来客怎会不怕麻烦,揪着当地造赝金的不放。

大多数人可没那个胆量、能力干这闲事。

他决定赌上一把,挤出谄媚的笑,道:

“我们的伎俩,在您慧眼之下,无所遁形。

我全部交代,望您放我一马,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安禄山捏着刘五郎肩头,道:

“不算太蠢。别耍心眼儿。

我家主子心情好了,或许给你找个好讼师,减去大半刑罚。”

刘五郎欣喜的点头如捣蒜,忍着疼痛,坦白道:

“我没去过金场。

笠泊楼与造假金场的真实关系,我不清楚,但至少有合作。

我曾多次按管事吩咐,清点从金场运来的赝金,监督工人送到柜坊。”

苏千誉眉间淬着寒气,“哪些柜坊?”

刘五郎回忆着说了几个柜坊名。

听到顺天柜坊四个字后,苏千誉双手攥紧,微微一笑,道:

“这几家柜坊的东家或掌柜、三肩,与笠泊楼常有赝金往来吗?

彼此皆知假、收假、售假?”

刘五郎思来想去,摇头道:

“东家之间的往来,我一个跑街的不配探听。

但宝丰、锦生的掌柜,或三肩,绝对知情。

顺天柜坊的人好判断,至少在我进笠泊楼后,没听过合作的消息。

唯一一次是前日,顺天柜坊贴了公告,说年关将至,将升金银之利息。

我看到了,告知管事,管事让我带十根大金条、十片金叶子,乔装成外来商客去做储蓄、飞钱。

待回来,管事问我对方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说实话,顺天柜坊的人规矩不严,他们只简单过目便收,蒙骗起来,太轻松。

我本来已与管事打算好了,若这两日顺天没找我们,便再去顺天柜坊存第一次大的。

毕竟按柜坊钱财流动规律,过些天取出来,不仅仅是多几分利,极可能有真金到手。”

“好个鱼目混珠。”苏千誉语气冷硬如刃,怒意如冰下压抑的急流,放佛下一瞬便冲涌而。

她冷哼一声,眼中腾起一片阴鸷,道:

“带他去包扎伤口,并将方才所言,及其在笠泊楼,所有参与、了解到的人际、赝金情况,全部写出来,签字画押。

后续打算,我再思量。”

此刻,一个念头在她脑中乍起:

作为她名下的分号,不论是柜坊的人疏忽大意,或同流合污,但凡在陈行范辖域内事发,皆是自掘坟墓,必须反客为主,尽快解决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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