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尽头,一轮红日悄然升起。
缓缓跨出地平线,将万丈金光洒落在这一片血泊之上。
那是一片沉默的湖水,映着天空的金红,却再没有一点波澜。
相柳的尸体横亘在湖面上,仿佛一座倒塌的山峦。那头曾肆虐天地、令万人绝望的巨兽,如今却浮沉在血水之间,庞大的身躯还在缓缓下沉,三颗头颅只剩下焦黑残破的人面首露出水面,那张脸仍扭曲着,死不瞑目。
阳光划过,照亮了这头怪物冰冷的瞳孔,也照亮了它尸体下,漂浮的无数军装与尸体。
光,一点点向前推进,照在了那座钢铁铸就的大坝之上。
朝阳照在了坝顶,折射出斑驳的红光。
但不是霞光,而是鲜血!
那里已不是堡垒,更像是一座用血肉垒成的坟墓。
残存的士兵们还站着,或者说,他们还“存在”着。
他们的身上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模样,鲜血与泥浆混成脓,衣服残破如同布条,有人断了一只手臂,肩膀处只剩一根白骨支棱着,鲜血早已止住;有人脸上的肌肉被烧得皱缩,露出半张森白的颅骨,干涸的血迹流过士兵的军靴,沿着大坝边缘缓缓渗入湖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鲜红。
可他们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
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将那些决绝的表情染上一层温暖,却也因此,更加悲凉。
有的人颓然坐倒在地上,靠在断裂的栏杆边,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张脸不再咬牙、不再凶狠,只剩下空洞。
有人手中还握着染血的直刀,却已无力提起,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一根穿透的冰锥,良久,发出一声沙哑的嗤笑。
终于,有人哭了。放声大哭,那声音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破碎得不成样子。
一个士兵仅剩的一条腿跪在血污中翻找着熟悉的脸,找到的,只是一片焦土和残破的身份牌。他抱住那尸体,像抱着兄弟回家,哭着喊着:“猛子!你醒醒啊!我们撑住了,我们赢了,你别装死,别装死啊!”
没有回应。尸体依旧僵硬。
另一个士兵,跪在断裂的混凝土边缘,手里握着一枚徽章。他缓缓将徽章擦拭干净,然后贴在胸口,整个人伏在地上,再没动弹。
鬼脸面具男子静静站在一旁,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他望着眼前这一幕炼狱般的惨烈,阳光从他身后洒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手在发抖。
“……对不起。”
他低声道,声音仿佛喉咙被火烧过,“我们……来晚了。”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痛苦的嘶吼,咆哮,撕裂一般的呐喊声充满大坝。
他们跪着,有人抱着兄弟的尸体放声狂吼,有人朝天挥拳,有人用额头去撞水泥地。
阳光愈发明亮,向着大坝后方爬去,大坝的远方,是熟睡中的城市。
阳光轻轻爬上楼宇的边缘,像是不忍心打扰梦中的人。
高楼林立间,一盏盏灯被陆续点亮。
早餐铺冒起了热腾腾的白气,小贩在吆喝着卖豆浆、油条和热粥。
孩子们穿着校服,嘴里叼着包子,在街口追逐打闹;地铁站前,年轻人刷卡进站,匆匆赶往早八;花店打开卷帘门,一束束鲜花吐露芬芳。
远处商场的大屏幕亮了起来,播放着今天的天气预报——“今日天气,晴,气温28度,适合出游。”
上班族戴着耳机骑着电动车,错身而过时互相点头致意,一辆公交缓缓驶过车站,车门打开,乘客井然有序地排队上车。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车厢,洒在每一张平静的脸上。
没有人知道,就在他们醒来前的几个小时,有数千人倒在了江州坝前,用血肉阻拦了一头从远古爬出的异兽。
他们甚至不会记得这一天与昨天有何不同。
江州坝上,鬼脸面具男子依旧站在原地。他望着那渐渐升起的太阳,许久之后,轻轻将长剑插入大地。
身前,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身后,是国泰民安的人间。
“他们……守住了。”
……
江城医院,顶楼病房。
电话响起的时候,刘明远刚好站在窗前。他的眼神越过半个城市,看向江州坝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晨雾,望见了那片血与火染红的大地。
“喂,我是刘明远。”
不一会,他合上手机,手指微微发抖,面色凝重的像要滴出水来。
卫明站起身,忍不住问道:“刘教授,队长他们……怎么样了?”
刘明远没有隐瞒,声音低沉:“江州坝前线,驻防部队4188人……全员死战,无一人撤退。”
病房像瞬间被抽空了空气。
“斩杀相柳,成功。”刘明远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一丝喜悦,像是在宣判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阵亡3763人,重伤322人……总指挥官刘伟,阵亡。特殊小队队长刘继山,重伤,生死未卜。”
空气沉默了。
林铭怔怔地站着,耳膜轰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多希望听错了。
三千七百六十三人,伤亡比百分之九十!
这几乎等同于全军覆没!
病房内,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个数字,在众人脑中不断回响,每回响一次,就像在心口多插一刀。
死寂蔓延,连心电监护仪都变得刺耳。
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要去找队长!”成东踉跄地从病床爬起,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奔向门外。
“你干嘛!”卫明一把将他按住。
“队长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成东的声音在抖。
“你冷静点!”卫明咬着牙吼出来,声音带着颤音,“你现在连走路都困难,过去又能做什么?!”
成东身体使不上力,倒在地板上,像一棵折断的草,脸贴着地板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声。
他不是不想冷静,只是太疼了。不是身体的痛,是那些倒下的人,那些从血泊里再也起不来的人,是压在他心口最沉的重量。
林铭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远方的大坝在朝阳中变成剪影,像一座埋葬了数千忠魂的祭坛。
阳光透过玻璃落进病房,暖色调的光线斜照在他身上,落在吴淼苍白的脸上。
可那束光,没有一点温度。
他坐到吴淼的床前,望着这个曾经活泼张扬、笑起来像光一样耀眼的女孩,现在却仿佛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他心中好似被一只大手拽住撕扯,破开了胸口的脆弱。
“赵哥……学姐……”
“我们,守住了。”
门在这时被人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者被护士引进病房,带着行医多年的疲惫,眼神却无比清澈。
“刘教授,这位是王院长,大夏最权威的精神科专家。”
刘明远点头:“王院长,拜托了,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
“我一定尽全力。”
众人陆续退了出去,病房外的走廊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成东被转移去接受治疗,林铭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双手交握,眼神盯着病房门口。
刘明远走来,在他身旁坐下。
“孩子,怪我太心急了。”他拍了拍林铭的肩膀,语气轻缓,“你还不到十八岁,没征求你同意,就让你卷进这种事里经历这些,是我没考虑周全。”
林铭看着这位两鬓花白的老人,摇了摇头:“老师,这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的语气平静,双手却捏的更紧了。
他记得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他选择进入国科院,选择踏上直升机,选择潜入湖底。
而他的选择,怎么又能怪别人呢?
也许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像是乌鸦突然有朝一日被人捧上天说自己是凤凰,他站在枝头得意的等待众人的欢呼,然后被风吹的差点摔下去。
他骨子里还是那只乌鸦,喜欢躲在角落默默舔舐羽毛的乌鸦。
以为自己觉醒在下水道里战胜了鼠妖,就拥有了力量,可所谓的力量,不过是借用别人的保护壳。
以为自己奋不顾身的冲动就是勇气,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他手中攥着金叶,却不知呼唤谁的名字。
最后,他还是躲在众人身后,靠着别人付出生命的庇护,苟延残喘。
“也许,你更适合回到平静的生活。”刘教授轻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将来依旧会很光明。”
林铭怔住了。
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好的大学、光明的前途、平稳的生活。
他真的很想点头,可他开不了口。他忘不了赵坤为了救自己斩断的手臂,忘不了吴淼自杀式的使用权柄救大家脱困,忘不了刘继山迈向大坝决然的背影。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这时候当个逃兵吗?
赵哥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救了自己,吴淼醒过来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刘继山、刘伟,还有……江州坝上死去的3763名烈士!
这一刻,他听见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也有什么东西,正在重塑。
“老师,我要杀光这些妖邪。”
他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