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学,是省内最着名的高等学府,校园里充满了九十年代特有的,宁静而质朴的学术气息。
李晓宇根据档案上的地址,没有去那些崭新的教学楼,而是在校园深处,找到了一栋有些斑驳的苏式红砖小楼。这里是老机械系的办公楼,钱秉义教授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晓宇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带沙哑,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李晓宇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旧书、油墨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三面墙都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占满,上面塞满了各种厚重的书籍和泛黄的资料。唯一的窗户前,摆着一张老旧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图纸和零件。一位头发花白,带着厚厚的老花镜,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的老者,正埋头在一台显微镜前,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头也不抬。
“哪位?有事说事。”老者显然就是钱秉义教授,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从他的研究上移开。
“钱教授,您好。我叫李晓宇,是江州红星机械厂的总工程师。今天冒昧来访,是想……”
“红星机械厂?”钱秉义终于抬起了头,他推了推眼镜,透过镜片,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目光打量着李晓宇,“我不管你们是红星、黑星还是什么星,我这里不是给你们解决生产问题的地方。图纸、配方,我这里一概没有。你们找错人了,请回吧。”
说完,他便准备重新低下头去。显然,在过去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打着“技术合作”的旗号,实则想来空手套白狼的工厂干部了。
第一次上门,就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李晓宇并不意外,他恭敬地说道:“钱教授,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要现成的技术,而是想邀请您,和我们一起,创造一项全新的技术。”
“创造技术?”钱秉义冷笑一声,“凭你们一个连年亏损,靠给别人做配套才能勉强糊口的小厂?年轻人,别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我很忙,没时间听你们讲故事。”
面对这位性格孤僻、言语尖锐的老教授,李晓宇知道,任何空洞的许诺和豪言壮语都是无用的。他没有再争辩,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李晓宇再次来到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钱秉义看到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悦道:“你怎么又来了?我的话昨天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李晓宇没有说话,他只是走上前,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钱秉义那张杂乱的办公桌上。
第一样,是一颗雪白温润的,从德国电主轴上拆下来的陶瓷球轴承滚珠。
第二样,是一份他亲手绘制的,包含了转子、定子、轴承布局和冷却水道的电主轴结构图。
第三样,是一篇他默写出来的,关于“高速切削下主轴热延伸的动态补偿算法”的论文摘要。
正准备发火的钱秉义,目光在接触到这三样东西的瞬间,凝固了。
他的手,有些颤抖地伸向那颗白色的小球,用两个指尖捻了起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自语:“氮化硅……真的是氮化硅……这……这是德国FAG公司的最新产品,你们从哪里搞到的?”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份结构图上,眼神从最初的随意,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狂热。作为一个研究了一辈子高速轴承和主轴的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份图纸的价值和深度。
而当他看到那份关于热延伸补偿算法的论文时,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扶着桌子,死死地盯着李晓宇:“这……这篇论文……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是西德亚琛工业大学去年的内部研讨会资料,根本不可能外传!”
李晓宇平静地看着他,开口问道:“钱教授,我想请教一下。在两万四千转的高速下,要将氮化硅陶瓷球的离心效应和陀螺效应控制在最小,轴承的接触角,是否应该设计在15度到18度之间?另外,为了抑制热延伸,除了采用液体循环冷却,如果我在主轴的关键位置,加入热敏电阻,通过实时监测温升,来动态调整切削参数,是否可行?”
钱秉义彻底被镇住了。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工厂总工,而是一位与他站在同一领域,甚至比他看得更远、想得更深的顶尖学者。
李晓宇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了他多年研究中最核心、最前沿的要害。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氛,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手相遇,英雄惜英雄的学术共鸣。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良久,钱秉义才沙哑着嗓子问道。
“一个想为国家造出自己的高精度电主轴的,普通的工程师。”李晓宇诚恳地说道,“钱教授,我知道您在特种陶瓷材料和精密轴承领域,有国内最顶尖的造诣。我也知道,您的许多研究,因为缺乏实验条件和应用场景,只能停留在纸面上。但是,我们有。”
看到钱秉义脸上依旧残留的犹豫,李晓宇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他从包里,拿出了那本蔡司三坐标测量仪的宣传册,翻开彩页,推到了钱教授的面前。
“这是我们厂刚刚引进的设备,德国蔡司的Smm-c型三坐标测量仪,测量精度1.5微米。为了它,我们专门建造了一间恒温恒湿的精密测量室。”
“我今天来,不只是想请您出山。我更是代表红星厂,正式邀请您,在我们厂里,建立一个完全由您主导的‘特种材料与精密轴承实验室’!预算不受限,人员您来挑,研究方向您说了算!您的任何研究成果,我们都可以立刻用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进行验证,并以最快的速度,将它应用到我们自己的产品上!”
“钱教授,您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故纸堆里。让我们一起,把您的名字,刻在未来中国第一根超精密电主轴上!”
钱秉义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宣传册上那台充满科技感的精密仪器,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目光坚定的年轻人。
几十年的怀才不遇,几十年的忍耐和寂寞,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个不受干扰的实验室,一台世界顶级的测量设备,一个真正懂你、敬你、并且能将你的才华转化为国之重器的平台……这一切,对于一个真正的学者而言,是任何金钱和地位都无法比拟的,致命的诱惑。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重新坐了下来。
“我需要亲眼去看一看。”他看着李晓宇,郑重地说道,“我要亲眼看一看你说的那个测量室,那台德国机器,还有你那支年轻的团队。如果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
“随时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李晓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