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雅间。
李东额角的汗就没干过。好不容易摆脱城门口那群如附骨之蛆的乞丐,代价是散出去大半车队的干粮和几乎所有的铜钱。
刚进城,他就立刻兵分两路:一路心腹小厮带人直奔各大市集、药铺扫货青山雪;他自己则马不停蹄赶到醉仙楼,准备提取之前预订的那份压轴货。
醉仙楼掌柜那张胖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搓着手,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李爷!李爷息怒啊!实在是……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小的库房里那点存货,您是知道的,按原定的量是绰绰有余。可……可您府上临时又加了量,翻了一倍不止!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小的就差把库房地板撬开找了,真是一点儿都挤不出来了!”
李东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醉仙楼是他最大的指望!他强压着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点都没了?”
“千真万确啊李爷!”掌柜的声音带着哭腔,“小的怎敢欺瞒您老?为这,小的愁得头发都快薅光了!”
掌柜哭丧着脸继续说道:“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小煞星,就在您进城前那么一会儿功夫,把市面上能见着的‘青山雪’扫了个一干二净!下手又快又狠,根本不给旁人反应的机会啊!听几个相熟的药铺说,那小子好像说是帮赵家村赵秀才准备的食材
“赵成?那个吊车尾的赵家小子?”李东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区区一个刚中的秀才,也敢跟李府抢东西?还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派出去扫货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东叔!完了!全城的青山雪都没了!”
“什么?!”李东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小厮喘着粗气,飞快地报告:“跑遍了!药铺、货郎、集市上零散的摊位小的都去了!都说就在一个时辰前,被一个半大的乡下小子,一股脑儿全收走了!连零碎都没剩下!”
李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凉。完了!
宴席就在眼前,压轴大菜“独占鳌头”的主料却断了!
这要是传出去,李府几十年的清名和老太爷的脸面就要被她丢光了。
又是赵成!
好!好得很!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厉声喝问:“人呢?!那小子人呢?!”
小厮咽了口唾沫,“那些商贩说,那小子在南城门茶摊等人一起回村呢!”
“南城门茶摊?”
李东眼中瞬间燃起一丝绝处逢生的火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走!去找那个茶摊!”他再也顾不上仪态,几乎是吼了出来,转身就往外冲。
南城门外,简陋茶摊。
方言慢条斯理地嘬着碗里寡淡的粗茶,眼睛却像鹰隼般扫视着进出城门的人流。
方承祖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只是那刀疤脸上紧绷的肌肉,泄露着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铁蛋则坐在条凳上,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桌上那堆“青山雪”,又飞快缩回手,脸上写满了好奇。
这东西真的如言说的那样可以卖好几十两吗?
好几十两啊!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在几辆骡车的簇拥下,目标明确地直奔茶摊而来!
马车未停稳,车帘已猛地掀开。
李东那张因焦急和疲惫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他一眼就锁定了茶桌上那堆在冬日阳光下覆盖着白霜的青山雪!那独特的清寒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是跳下马车,目光迅速扫过茶摊上三人:一个闭目养神、气息沉凝的刀疤脸老者(方承祖),一个肿着脸、眼神怯生生的半大孩子(铁蛋),还有一个捧着粗陶碗、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少年(方言)。
依照年龄来判断,方承祖明显是几人当中的领头人。
李东对着方承祖拱了拱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在下李府管事李东,冒昧打扰。敢问老丈,这桌上的‘青山雪’可否能够转让与我?”
方承祖缓缓睁开眼刚要开口,被方言在桌下踩了一脚。他立刻改口板着脸说道。
“这是赵家村赵家托咱收的,他家小子中了秀才,要办宴用。我们可是收了定钱,签了契书的!要是卖给了您,我们可得赔赵家一大笔银子啊!这事不成!”
“赵成?!”李东听到这个名字,心头火气“噌”地又冒了起来,脸上那点强装的平和也绷不住了。
那个吊车尾才混上个秀才功名、在城门口还被别人气得吐血的暴发户子弟?
这种玩意也配和他们李家争东西?
“他赵家算什么东西?一个乡野土财主,侥幸得了个末流秀才,也敢摆谱用这等山珍?也配与我李府相争?”
李东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继续说道。
“这‘青山雪’,我李府急用!您开个价!只要东西好,价钱好商量!”
好!要的就是这话,听到这话方言心中已然是乐开了花。
方言立刻用眼神示意方承祖开始抬价。
看着方承祖不动于衷的表情后。方言心中暗自吐槽了一声老狐狸。
不就是踩了你一脚吗?至于这样吗?跟个小孩子似的。
罢了,抬价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方言立刻站起接话说道。
“管事老爷,这不是钱的事啊……”
“四十两!”李东直接报出价格,比市价高出了一倍。
方言摇头,一脸“我很为难”的表情。
“五十两!”李东加码。
方言面露苦色,依旧摇头。
“六十两!”李东的额头冒出了些许冷汗。
方言眼巴巴的看了方承祖一眼,但是继续摇头。
李东的心在滴血,但想到宴席失败的后果和老太爷丢脸之后铁青的脸。
他猛地一咬牙:“八十两!现银!不能再多了!这已是天价!”
听到“八十两”这个数字,一直闭目养神的方承祖,搭在桌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家伙,只是一会,就将二十两银子翻了四倍,这简直是比抢钱来的还快啊。
铁蛋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忘了手上的疼。
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糖果和肉脯在向他招手。
方言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剧烈的挣扎和动摇。
差不多了!该收网了!再抬上去对面可能就要翻脸了。
他看看李东,又看看桌上的青山雪,再看看闭着眼但气息明显不稳的方承祖,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极为艰难的叹了一口气对着方承祖说道。
“大爷爷!李管事老爷都这样诚心了!要不就卖给他们吧?”
方言的话在李管事耳中如同天籁之音。
这小子真上道!还会帮自己讲话,当真不错。
方承祖却是担忧的看了方言一眼说道。
“可是赵家那边,我们该怎么办?”
听到方承祖的话后,李管事怒火中烧。
赵家!赵家!又是赵家!
马王爷不发火当他李家是泥捏的?就赵家那分量,他们李家吹口气都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为了成功办成宴会,他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赵家那边,你们不用担心。在我们李家面前,他们赵家也翻不起什么波浪!老丈只需放心,赵家绝对不会找麻烦到你们头上。”
话音说完!他的心中已经把赵家狠狠的记上了一笔。
他回去就要让赵家好看!
听到李东的解释后,方承祖仿佛释怀了一般对他说道。
“八十两就八十两吧!赵家那边还是我们自己去解决就好了。毕竟这价格也远超平常。再让李家帮忙,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东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老丈爽快!赵家那边如果真有需要,可来寻我,一句话的事情!”
赵东伸手去摸钱袋,然而下一刻他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为了打发城门口那些难缠的乞丐,他散尽了大部分的现钱!再加上刚才在醉仙楼和其他铺子采购其他急用食材的支出……
现在身上的银钱,已经不够买下这些货物。
李东额上瞬间又冒出了冷汗,尴尬地搓着手说道。
“实在不好意思,刚刚入城碰到了一些意外,手中没有那么多的现银了,要不我将这枚玉佩抵给你们,回到府后,我便遣人带钱前来赎玉如何?”
他掏出了自己的随身玉佩,这是老太爷奖励他的多年苦劳的证明。
为了办成宴会,他豁出去了。
看着方言和方承祖骤然转冷的脸色,急忙补充道:“两位放心!这玉佩在市面上最少值一百两,届时拿了钱,就赎回玉佩。还望老丈留个地址!”
方言心里冷笑一声。玉佩抵账?想得美!他哪里知道这玉佩是好是坏?
要是不值钱,他岂不是要亏到天上去了?
他方某人信奉的是落袋为安!李府金字招牌?在他这里,不如一枚铜钱实在!
方言脸上的为难瞬间化为警惕,他牢牢护住桌上的包袱,“这恐怕不成!我们乡下人,小本买卖,可不兴这个。李府信誉,我们自然是信的。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们也没见过,我们爷俩担不起这风险啊!万一我们不小心打碎了这东西,回头您找我们赔偿,我们可赔不起!”
李东急了:“那依小兄弟之见该如何?”
方言一副“我吃点亏”的肉疼表情说道:“我们跟着您的车队走一趟!您把我们带到李府门口,我们就在门外候着。您进去取了银子出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你看如何。”
好!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等胆魄。
在这封建社会,除了熟悉的商户,一般哪有人敢跨越几十里去不熟的乡镇上门去卖货的?
能够上门售卖的,相互之间都是有着极高信任度。
毕竟人离乡贱,有不少的豪绅会看别人是外人,顺手做一些强买强卖的事情。
到头来那外人想要哭诉,估计都会找不到地方。
这大齐皇权不下乡,治理乡镇的都是各地乡绅。他们去报官,这种事情只要牵扯到乡绅,就变得极为棘手。
县令想要收税,就离不开各地乡绅的支持。
他们敢放心的跟他一起去他的地盘,可见对自己是有多么的相信。
一股名为知己的热流暖过了李东的心中。
这小子,真不错!
而然他不知道的是,方言早就吃定了他们李府讲规矩不会做那等事情。
毕竟李家在江陵的名声,说实话,那真不是盖的。
他立刻点头:“好!就依小兄弟!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在李东招呼下,方言几人坐着方承祖的马车,紧紧跟着李府车队的后方。
车轮滚动,碾过冻硬的官道。
方言心中那点被“老坑货”方承祖坑了五百文钱的邪火,此刻已被即将到手的八十两巨款烧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起,露出一丝狡黠又满足的笑意。
八十两!除去答应方承祖的四十两!自己还落下四十两!徭役钱?那算个屁!爹的笔墨纸砚?他都赚到了!铁蛋的糖?和肉脯?买!买一大包!买到铁蛋吃腻!
他仿佛已经看到老爹方先正捧着崭新书本时那惊喜的眼神,看到铁蛋抱着糖罐傻笑的憨样,看到大伯母王氏那张因为嫉妒而扭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