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望幽的问题，既白沉默半晌，但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三界会再次陷入战乱，这一回，仙魔两族不死不休，届时山河倾颓，日月无光，凡界则会血流成河濒临消亡，而众神，也不一定能如愿复苏混沌元气。
既白闭了闭眼睛，不愿再去想那幅可能出现的炼狱画面。
而望幽眼中的刀刃却仍在一寸一寸刮着他的神经。
“还有应天，你想过应天的结局吗？”
既白闻言瞳孔微缩，那些被深埋心底刻意被忽视的恐惧全部都涌了上来。
“明昊夺舍应天，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混沌元气用来稳固神魂，只能通过契约借助应天的身体来恢复。可上古神只的神魂何其强大，应天的身体只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侵蚀。等到最后，明昊能够脱离之时，就是应天身死之日。”
见既白抿紧了唇，满脸忧色，望幽就知道她猜对了。
在那些痛苦又反复的不断挣扎中，除了本性与责任的相互博弈，应天才是既白心中跨不过去的那道坎。
望幽抬头向云层看去，天上白玉京，那里曾是凡人望幽也是所有修仙者梦寐以求的殿堂，如今却也变成了独裁者滋养欲念的温床。
“与其战战兢兢，乞求明昊予应天一线生机，不如在那之前，直接釜底抽薪。”
既白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釜底抽薪？”
崖边的少女没有看他，山风扬起了她的裙摆衣袂，随风摇曳的发带在她脸庞划过一道飘逸的痕迹，让她唇角微掀的弧度都变得凌冽起来。
在簌簌风声中，他恍惚听见了神女的回答。
“弑神。”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在既白耳边如同响起一道惊雷。
假如明神消亡，那么父君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玉京也不必再受其挟持，只要魔界不来犯，战事便可就此消弭，人界也可免遭劫难……
天平的两端开始缓慢地倾斜。
可弑神，还是去杀被奉为父神积威甚重的明昊，这对既白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冲击。
在此之前，他最叛逆的想法也不过是将他父君架空，夺权止战而已。
“你若选了这条路，那我便与你同行。”
望幽声音清澈，却仿佛带着让他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终是在最后一刻，加上了最重要的那枚砝码。
天平一端重重沉底，既白心中抉择已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缓慢吐出。困扰他许久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出口。
他有些轻松，连一向挺拔的仪态都松懈下来。
“你与我说这么多，是出于对朋友的劝解还是想让我成为你的助力？”
还没等望幽回答，既白就打断道，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看向望幽，眉目沉郁散去，眼底泛起一抹真诚的笑意。
“望幽，我很高兴。”
很高兴依旧能与你并肩而行，很高兴履行了承诺与你永不为敌。
“所以，我能做些什么？”
望幽见他迅速接受，不禁挑了挑眉，从善如流问道，“玉京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神已经开始他的计划了。”
既白皱眉回道。
“玉京如远迭峡一般的地方不止一处，直到众多封印被撤，大批凶兽下界，我才恍然明白，这一切就跟帝江一样，是早就计划好的。”
他陡然想起当初玉京围剿从极之渊时，明昊用他父君的名义骗他前去远迭峡勘察帝江逃脱的踪迹，他的面上就不由泛起了一抹讽刺。
“我来寻你之前已经偷偷拦了一批，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还是逃了出去。最麻烦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像远迭峡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能供明神驱使的凶兽。”
望幽脸色也冷了下去，
“这些凶兽不过是前哨，想来是趁着人界没有防备，打着能先屠一批是一批的主意。”
至于魔界出现的那些凶兽，明知道有重夜和她坐镇还往里送，明昊恐怕不光是恶心人，也有趁乱削弱一波魔界的同时也让他们无暇顾及人界的意图在。
“凶兽尚有各修仙门派勉力抵挡，我也会从中相助。不论再多，也总有杀尽之时。但最重要的是，玉京数十万的那些天兵天将。一旦真的交战，便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连她也不敢保证，在明昊的牵制下，自己能在那数量众多的天兵天将中救下每一个凡人。而她也不可能在交战时，瞬间杀了所有天兵，这与明昊屠戮凡人又有何异？
望幽看向既白，神色认真，
“所以，你能取得天界所有将士的最高指挥权，让他们即使在明昊的命令下，也能不率先开战吗？”
既白面露苦笑。
“你对我真的很有信心。”
望幽无奈道，
“我知道这很难，但……”
“我可以。”既白朗声道。
他神色坚定，
“届时我会将所有将士束于掌中，让你们在对战明神之时没有后顾之忧。”
望幽愣了下，随即心底一阵温热。
她能想象这有多难，即使既白身为玉京战神，但想要完全掌控所有将士本就是对明昊和应天威信的最大挑战。
不论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威逼利诱，哪怕只是让所有人不率先动手，这对既白而言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想到这，望幽不禁又为既白的处境担忧起来。
“自从极之渊那战后我便陷入昏睡，一别二十年，尚不知晓你当时回玉京的情况，如今又私下前来寻我，明昊对你……”
当初既白违背命令为芩菡挡了一击，又被胥闻囚于阵前，也不知他后来回去受罚了没有。
既白听闻她昏迷二十年，眉头皱了下又立马松开。
他本就不指望在冰夷险些被父君灭族的情况下，望幽还能主动联系他。但知晓她只是陷入昏睡而非刻意回避，心中担忧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既白感受到她的关心，笑着摇摇头。
“你放心，明昊暂时不会对我怎样。他占用父君身体的时候与他达成了契约，答应无论如何都不能伤我性命。”
“那就好，但此番你回去还是得小心，就怕他心中记恨变着法儿的惩罚你。”
既白点点头，眸底略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暗影。
虽知时机不对，但临别之际，既白还是问出了他踌躇良久的问题。
“你与重夜……你是因为从极之渊之事才前往魔界，还是想与他一起？”
收回残魄之后，他也拥有江空青的记忆，自是知晓了重夜与她在人界的种种，也明了之前从极之渊那个星阙的真实身份。
望幽坦荡道，
“两者皆有吧。”
既白咬咬牙，终是忍不住，
“那你知不知道不论是东方既白还是江空青，都……”
“既白。”望幽轻声拦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我知道，你并不是江空青。哪怕是你如今拥有他的记忆，也从未将自己当做他。”
从他对赵苑诗的态度，她便知道他不过是将江空青当做一段不曾亲历的记忆。
“江空青当年没开口的话，早就永远湮没在时光里。”
“而不论是东方既白还是江空青，都是望幽最好的、不能被取代的朋友。”
或许从前不懂，但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后，当望幽以新的视角再去回顾从前种种，也怎能不明了既白和江空青的心意。
她的眼里满是真挚和温柔，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委婉而又残忍的拒绝。
既白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两世陪伴能换得一丝垂怜，但望幽显然将二人分得很清。语气里对那个本不应存在的江空青的维护和怀念甚至让他都有些嫉妒。
“你就不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骗骗我。”
望幽果断摇头，“若是那样，就不是你认识的望幽了。”
她向来干脆，最不喜在感情一事上拖泥带水。既然早已心有所属，就不会为了取得既白相助就故意让他抱有期待。
既白闻言喉中苦涩难咽，心里也涌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其实不论是他还是凡人江空青，都早知道望幽对他无意，所以迟迟不敢表白。
如今不过是终于翻开了故事的最后一页，亲眼看到了早就知晓的结局，尘埃落定。
望幽见他神色低落，眼眶似乎也微微泛红，立马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既白有些感谢她的体贴。
他沉默着望向她的侧脸良久，还是抬起手，缓缓靠近她的脸颊，想要触摸他魂牵梦萦的少女。
望幽余光扫到，垂下眼，并没有躲。
她果然没等到既白逾矩的举动。
他最后只是伸手轻轻掬起了她脑后飘舞的发带，而后又任由风将它从指尖带离。
望幽松了口气，却也泛起一点酸涩。
既白从不会让她为难。
既白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刚刚一触即离的发带仿佛是他的错觉。
就像他从未拥有过，连短暂停留都不曾。
明明他来的那样早，也先在她身边占据了一席之地，却终是比不过那个人。
到最后，只能道一声，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