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第二天,林砚就接到了宫里的传召,不是皇帝,是七皇子朱瑾。地点还是那处僻静的揽月亭。
几个月不见,朱瑾似乎又长高了些,眉宇间的稚气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气度。他屏退了左右,亭中只剩下他与林砚二人。
“先生一路辛苦。”朱瑾开口,语气带着关切,“河南之事,孤已听闻。他们竟敢如此猖狂,纵火行凶,真是无法无天!”
林砚躬身道:“劳殿下挂心,不过是些宵小手段,臣并无大碍。”
朱瑾示意他坐下,神色凝重起来:“先生离京这段时日,朝中暗流涌动。漕运那边的人,活动频繁。徐阁老虽未明确表态,但其门下官员,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漕运乃国之命脉,不宜深究细枝末节,以免影响大局。就连父皇那里,也收到几份为漕运衙门说话的密折。”
林砚并不意外,这在他预料之中。“殿下,正因漕运是命脉,才更不能让蠹虫盘踞其中。臣在河南,并非全无收获。”他压低声音,将发现那二十万两“协饷银”可能流入与漕帮有关的车马行之事,简明扼要地禀报。
朱瑾听得认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如此说来,河南的贪墨,与漕运的亏空,很可能同出一源?他们是在用各地的钱财,填补自己的窟窿,甚至中饱私囊?”
“极有可能。”林砚肯定道,“这是一个庞大的网络,盘根错节。如今他们将臣调回,无非是觉得京城在他们掌控之下,臣难以施展。而且,臣怀疑,他们急着催拨今年的漕运款项,恐怕不只是为了漕运本身……”
朱瑾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林砚的未尽之语:“先生是说,他们想用新的款项,掩盖旧的亏空?甚至……借此机会,再捞一笔?”
林砚点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只要度支司按往年惯例,将款项顺利拨付,他们就能争取到时间,抹平账目,甚至变本加厉。”
“绝不能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朱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决断,“先生需要孤做什么?”
林砚沉吟片刻,道:“臣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突破口。明面上,漕运款项的拨付,臣会按照流程处理,但会卡在审核环节,以‘账目有待厘清’为由,放缓速度,让他们拿不到钱,至少不能那么痛快地拿到。暗地里,请殿下动用可信之人,暗中查探两个方向。”
“先生请讲。”
“其一,是那个‘顺昌号’船行东家,以及漕运衙门钱管事的家眷、财产情况。他们骤然暴富,必有痕迹。其二,是河南那边提到的,与漕帮有关的那家车马行,看看它的背后,到底站着谁。”林砚条理清晰地说道,“此外,臣还有一个想法……或许,我们可以从漕运系统内部寻找突破口。”
“内部?”朱瑾若有所思。
“不错。”林砚分析道,“如此巨大的利益,分赃不可能绝对均衡。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有人是心腹,有人是边缘。那些不得志的,或者利益受损的,或许能为我们所用。此事需极其谨慎,但值得一试。”
朱瑾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先生思虑周详。就依先生之计。查探之事,孤会安排绝对可靠的人去办。至于漕运内部……先生可有具体目标?”
林砚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这需要时机和运气。但我们可以先留意,哪些漕运官员与钱管事,或者与‘顺昌号’东家过往甚密,哪些又似乎被排挤在外。”
这次密谈,让林砚心中安定了不少。朱瑾的支持,是他能在京城与这个庞大利益集团周旋的重要底气。
离开皇宫,回到度支司,林砚立刻投入到堆积的公务中。对于漕运总督衙门催款的公文,他批了“所请款项数额巨大,部分名目不清,需附详细预算及过往核销凭证,重新上报审核”,便将其压在了一边。
他知道,这道命令一下,用不了多久,漕运那边的压力就会传导过来。果然,没过两天,漕运总督衙门的一位员外郎便亲自找上门来,语气虽然客气,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满,说什么“漕粮北运在即,延误不得”、“往年均是如此办理”云云。
林砚态度温和,道理却寸步不让:“正因为漕运事关重大,才更要严谨。账目不清,如何向朝廷、向陛下交代?只要贵司将所需材料备齐,度支司定当尽快办理。”
那员外郎碰了个软钉子,悻悻而去。
林砚知道,这只是开始。更猛烈的风暴,还在后面。他一边应对着明面的压力,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朱瑾那边和河南暗线的消息。
这天傍晚,他正准备散值,一名小吏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林砚回到马车上方才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赵铁鹰的笔迹:“车马行东家,与京中‘永昌伯爵府’管家有旧,曾多次密会。”
永昌伯?林砚心中一震。这可是开国勋贵之后,虽然如今没什么实权,但地位尊崇,关系网盘根错节。难道,连勋贵集团也卷入了漕运贪墨案?
这个发现,让案件的性质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林砚感到,自己仿佛在揭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稍有不慎,便会被蛰得遍体鳞伤。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有一种揭开谜底的兴奋感。他将纸条就着车内的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永昌伯府……看来,得好好查查这位伯爵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