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五年·冬末·长安未央宫温室殿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将殿内烘得暖如暮春。刘据刚批阅完河西道屯田丰硕的奏章,眉宇间带着一丝难得的舒缓。他端起温热的药茶,还未及入口——
“报——!八百里加急!西域军报——!”殿外传来谒者带着哭腔的嘶喊,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宫殿的宁静。
一份沾满尘泥、封口处甚至带着暗褐色血渍的红翎刺地刘据眼睛生疼。刘据的心猛地一沉,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挥退左右,手指竟有些微颤地拧开铜管,取出了里面的绢帛。
展开的刹那,公孙遗愿那熟悉的、此刻却因极度悲痛而字迹扭曲潦草的报告,如同带着血腥味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臣等无能…万死…大总管率我等追亡逐北,至黑水河畔,大破羌虏…然…然班师之际,大总管为羌狗冷箭所伤…箭簇喂毒,入体极深…臣等竭尽所能,遍寻良医…然…然天不佑汉…路都护…路公…薨于归途…临终仍念西域防务,嘱臣等…誓平羌患…”
“哐当——”
刘据手中的药盏脱手坠落,温热的茶汤泼洒在貂皮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不祥的痕迹。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呼吸骤然停滞。
路博德…薨了?
那个总是沉稳如山、目光锐利如鹰的老将?那个在靖难最艰难时,毅然率家将部曲站在自己这边儿,为他稳定西域的路博德?那个在西域纵横捭阖,将大汉旌旗插遍葱岭的路博德?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殿外灰暗的天空,视线却仿佛穿透了宫墙,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些金戈铁马、生死与共的日夜。
赵破奴… 最早追随他的猛将,如同出鞘的利剑。却在平定鲜卑的征战中积劳成疾而去了。
田广明… 卫青时代留下的老将,为人持重,深通兵法,如同沉稳的磐石,在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时,为他镇抚关中,呕心沥血。
前年冬天,终究是积劳成疾,咳血死于雁门关的任上,死前还在修改边防图。
而现在…路博德…最后一个,也走了。不是战死于两军阵前轰轰烈烈的对冲,而是倒在了胜利之后,一支卑劣的冷箭之下。
砰!
刘据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紫檀木御案上,指节瞬间泛红。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内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微微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撑住案角。
暖阁内死寂无声,所有内侍宫人都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他们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悲痛与寒意。
良久,刘据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宣,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宗正…即刻入宫。”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重臣们匆匆赶来,从刘据的脸色和殿内压抑的气氛中,他们都预感到了不祥。
刘据没有多余的言辞,直接将那份染血的军报推到了他们面前。
片刻后,压抑的抽气声和悲愤的叹息在殿中响起。
“陛下…”丞相田千秋须发皆白,此刻更是老泪纵横,“路公…国之柱石啊!”
“柱石折了…”刘据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但大汉的天,不能塌!”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这些或悲痛或愤怒的重臣,也仿佛看到了他们身后,那些已经成长起来、正摩拳擦掌的新一代将领——赵充国的沉稳老练,赵兴的刚猛凌厉,李凌的果决缜密,周兴的勇烈无畏,公孙遗的机变灵巧…这些名字,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支撑起帝国的四方。
“拟旨。”刘据的声音恢复了一国之君的沉静,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追封西域道行军大总管、镇西将军路博德为大将军,安西侯,谥曰‘壮侯’(威德刚武曰壮;胜敌志强曰壮;死于原野曰壮!)。赐东园秘器,鸾辂龙旗,虎贲班剑百人,前后部羽葆鼓吹。其长子袭爵,加食邑千户,余子皆授骑都尉。”
“命西域长史府,以国礼厚葬路公。灵柩所过郡县,太守、都尉皆需素服迎送。葬地,就选在天山南麓,依山傍水,俯瞰丝路之地。朕要让他看着,看着他为之奋战一生的西域,永固汉土!”
“诏告天下,尤其是西域诸军。路公为国捐躯,乃大汉之殇,三军之痛!然,悲愤需化为力量!命赵充国暂代西域军政事务,安抚军心,整饬武备,严防羌人反扑。各部将领需谨守岗位,不得因悲愤而擅离职守,亦不得因躁进而轻敌冒进。”
说到这里,刘据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诅咒的决绝:
“周兴和公孙遗他们所有人——给朕牢牢记住黑水河,记住路公流的血!这个冬天,给朕把刀磨快,把箭备足,把马养肥!待来年开春,冰消雪融——”
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扫过全场:
“朕,要看到羌海化为血海!要看到天山脚下,竖起为路公、为我大汉所有英魂祭奠的京观!此仇不报,朕,无颜告慰路公在天之灵!大汉,无颜称雄于四海!”
旨意如同沉重的战鼓,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悲痛被转化为复仇的烈焰,个人的哀思融入了国家的意志。
数月后,天山南麓,一片面向广袤西域的缓坡。
新坟已然垒就,巨大的青石墓碑肃穆庄严。送葬的汉军将士盔甲染尘,鸦雀无声,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寒风卷着雪粒,吹动着白色的旌幡和将士们染霜的鬓角。
周兴代表众将,将一碗最烈的西域名酒缓缓洒在墓前,酒液渗入冰冷的土地。
“路公…”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旷野中传开,“您安心睡吧。西域,有我们。您没走完的路,我们接着走!您没杀尽的仇,我们接着杀!您就在这儿,看着咱们…看着大汉的龙旗,永远插遍这万里河山!”
苍茫巍峨的天山白雪皑皑,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仿佛接纳了这位忠勇的将军。他最终化为了这片土地永恒的守护神,真正实现了——永镇西陲的宏愿。
而他的牺牲,也如同最炽烈的火种,彻底点燃了新一代汉军将领眼中那焚尽一切的复仇烈焰与开拓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