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十年春的,辽东郡以北,弱水(嫩江)支流旁新设的“黑水屯”。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低矮的草棚和半埋入土的地窨子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新迁来的移民王老栓,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蜷缩在自家地窨子的土炕上。
炕火微弱,土墙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油灯的火苗忽明忽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
炕上,他婆娘李氏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身子蜷成一团,像风中枯叶。五岁的儿子狗蛋饿得直哭,小脸蜡黄。
角落里,官府发的那把豁了口的铁锄和半袋冻硬的粟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当家的……咳咳……水……”李氏气若游丝。
王老栓叹了口气,拿起炕头那个豁了边的陶碗,走到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木桶前。
桶里结着一层薄冰,他用碗底使劲砸开冰面,舀起半碗混着冰碴的浑水。水冰冷刺骨,他端到炕边,小心地扶起婆娘。
“喝点吧……润润……”他的声音沙哑。
李氏勉强喝了一口,冰水激得她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王老栓拍着她的背,心里像被刀绞一样。
他想起刚来时屯田都尉府那个小吏拍着胸脯的保证:“到了就有热炕!有肥田!有饱饭吃!” 可眼前……
“爹……饿……”狗蛋扯着他的裤腿,声音微弱。
王老栓看着儿子,又看看角落里那点可怜的粟米,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分到的百亩“私田”,离水源最远,全是石头坡地。
开春能种出多少粮食?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更让他憋屈的是那二十亩“公田”。
“公田公田,公他娘个腿!”隔壁草棚传来老光棍刘二嘎的骂骂咧咧,声音透过薄薄的草墙传进来,“那张茂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天天在公田上磨洋工!老子累死累活,他们倒好,躲树根底下烤火!收成不好,都尉府那帮狗官还怪我们不出力!呸!”
王老栓没吭声,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张茂,那个从河内郡迁来的“体面人”,仗着家里还有点底子,在屯里拉拢了几个同样被强制迁来的小地主,成了个小团伙。
都尉府那个叫陈邈的都尉,听说以前在关内也是个官儿,犯了事被贬到这苦寒之地,整天阴沉着脸,对张茂他们倒是客气得很。
公田的活,张茂他们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派个家奴去应付。可到了分派农具耕牛的时候,张茂总能拿到最好的。前几天挖新井,位置就在张茂私田边上,陈都尉大手一挥,说“就近方便”,那口井就成了张茂几户的“私井”。王老栓他们这些普通移民,想取水还得跑几里地去河边凿冰!
“栓子哥!”草帘子被掀开,寒风裹着雪沫灌进来,是同组的年轻后生赵铁柱,他一脸怒气,“张茂那狗东西!他家的牛跑到咱公田里啃麦苗——刚试种的冬小麦幼苗!我去理论,他家的恶奴还推搡我!说那地离他家近,就是他家的草场!我去找陈都尉,你猜他说啥?‘些许小事,莫要争执!’ 我呸!”
王老栓心里一沉。麦苗!那是他们开春的希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能怎么办?去找陈都尉?上次水源的事,陈都尉那冰冷的眼神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铁柱……忍忍吧……”王老栓声音干涩,“咱……惹不起……”
“忍?再忍咱就活不下去了!”赵铁柱眼睛通红,“婆娘也病了,娃饿得直哭!公田的活干不完,陈扒皮还要扣口粮!私田……私田……”他指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原,“这鬼地方,能种出个啥!”
就在这时,草帘子又被掀开。一股冷风夹着淡淡的酒气进来。是张茂,裹着厚实的貂皮大氅,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奴。
他脸上带着一丝虚伪的笑意,目光扫过简陋的地窨子,落在炕上咳喘的李氏身上。
“哎呀,老栓兄弟,弟妹这病……看着不轻啊。”张茂假惺惺地叹口气,“这冰天雪地的,缺医少药,可拖不得啊。”
王老栓警惕地看着他:“张……张老爷,您有啥事?”
“没啥大事。”张茂搓着手,踱了两步,“就是看老栓兄弟你日子艰难,想帮衬一把。你看,你家那八十亩私田,离河那么远,石头又多,开春了也难伺候。不如……租给我?我每年给你……嗯……十石粟米!如何?”
十石?王老栓心里冷笑。八十亩地,就算收成再差,勤快点也不止十石!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张老爷,这……这地是官府分的,不能买卖租佃……”王老栓低声说。
“哎!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张茂摆摆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陈都尉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只要你点头,画个押,这事就成了。十石粟米,够你一家熬过这个冬天,还能给弟妹抓药。不然……”他瞥了一眼炕上咳得蜷缩的李氏和饿得没力气的狗蛋,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王老栓看着婆娘痛苦的样子,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再看看张茂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赵铁柱更是怒目圆睁,就要上前。
“栓子哥!不能答应!”赵铁柱吼道。
张茂身后的家奴立刻上前一步,目露凶光。
王老栓死死咬着牙,嘴唇都咬出血来。答应?那是卖地!是断了一家人的活路!不答应?婆娘的病怎么办?娃怎么办?这刺骨的寒风,这无边的绝望……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屯子西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打斗声!隐约听见有人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为争水井!”
赵铁柱脸色一变:“是刘二嘎他们!肯定是张茂的人又霸着井不让打水!”他再也忍不住,抄起门边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
王老栓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出事了!这看似平静的雪原下,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张茂看着冲出去的赵铁柱,又看看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王老栓,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老栓兄弟,你好好想想。是守着那点没指望的地饿死病死,还是拿点实惠,先活命?”他丢下这句话,带着家奴,不紧不慢地朝喧闹处走去。
地窨子里,只剩下李氏压抑的咳嗽声,狗蛋微弱的哭声,和油灯噼啪的爆响。王老栓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那碗结了冰碴的浑水,看着婆娘蜡黄的脸,看着儿子茫然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将他淹没。
“井田……井田……”他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苦涩和迷茫,“这……这就是陛下说的……好日子吗?”
窗外,风雪更大了。屯西的打斗声、叫骂声、哭喊声,混杂在呼啸的寒风中,如同黑土地上裂开的一道狰狞伤口,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片被寄予厚望的新土,在井田制的理想光辉下,正悄然滋生着冰冷的裂痕与沸腾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