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冲进院子，车轮碾过水洼，泥点溅在墙上。那人停在厨房门口，远远就喊：“秀芬！街道办的人来了，说要找你问话！”
秀芬正站在灶台前搅着锅里的玉米糊，听见声音也没慌。她把勺子靠在锅边，擦了下手走出来。
“人呢？”她问。
骑车的汉子指了指巷口，“刚走，去吴老蔫家了。”
秀芬点点头，没多说，转身回屋把火调小，盖上锅盖。她知道为啥来人。
昨天夜里，吴老蔫偷偷卖了几包药酒，说是祖传方子泡的，能治腰腿疼。结果有人喝了肚子不舒服，闹到街道。这事本没人知道是谁经的手，可今早一查摊，连人带货被堵了个正着。
她端着碗坐在门槛上，慢慢喝完玉米糊。天光已经亮透，院里开始响动。赵大妈提着桶出来倒水，看见她，压低声音说：“听说老蔫挨训了，登记名字还写保证书。”
秀芬嗯了一声。
“这回算轻的。”赵大妈接着说，“要是换前几年，直接送去学习班。”
秀芬放下碗，“那现在是啥说法？”
“说是以后允许摆摊，但得守规矩。东西要来路清白，不能乱标价，更不能掺假。”赵大妈顿了顿，“听说还能申请临时证，只要材料齐，就能正经做生意。”
秀芬听着，心里动了一下。
她想起前些日子看市集，早上豆腐卖得最快，中午点心摊一个都没有。大家想吃口热乎的，只能排队等国营食堂，可食堂哪天都缺人手，经常下午三点就没饭了。
她站起身，把碗放进盆里，围裙也没摘，径直往吴老蔫家门口走。
门虚掩着，屋里静得很。她敲了两下，听见里面咳嗽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吴老蔫穿着旧棉袄，眼窝发黑，胡子拉碴。他看见是她，愣了一下，把手往后缩了缩，像是怕她看见什么。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秀芬把手里那碗还温着的玉米糊递过去。
吴老蔫没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他声音哑，“还是来告诉我，当初不该碰那些事？”
“我不是来教训人的。”秀芬把碗塞进他手里，“我是来问你，还想不想干点正经事？”
吴老蔫低头看着碗，没说话。
“街道说了，以后合规的摊子可以留。”她说，“只要你不再搞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就能活下去。”
“活？”吴老蔫苦笑，“我现在连站出去的胆子都没了。”
“那你更得动起来。”秀芬说，“越躲，别人越当你有鬼。你现在该做的，不是缩着，是让人看见你在改。”
吴老蔫抬头看她。
“你想过没有，为啥你卖药酒能成？因为大家真需要这个。”她说，“不是信你那酒有多神，是没人管这些小事。要是有人天天卖热汤、卖点心，谁还去买你的药？”
吴老蔫眼神闪了闪。
“我知道你跑过不少地方，认识人多。”秀芬继续说，“你懂行情，也敢说话。我要是自己弄个小摊，没你帮忙，根本撑不住。”
“你？”吴老蔫皱眉，“你要干啥？”
“我想做点熟食。”她说，“炸麻花、蒸鸡蛋糕、酱菜包，都是用票能买着的东西，不犯禁。我在家试过，一锅能出二十个蛋卷，成本不到五毛钱，卖两分一个也有人买。”
吴老蔫听得认真了些。
“难点不在做，是在卖。”她说，“我没时间守摊，林建华也不答应我去太远的地方。可你要愿意出面，我可以教你做法，原料我来配，赚的钱咱们分。”
吴老蔫沉默很久。
“你不怕我拿你的方子自己干？”
“你可以试试。”秀芬看着他，“但你想想，孙寡妇家孩子发烧那次，我送过去的姜汤是你给的药材吗？赵大妈冬天咳得睡不着，我熬的糖水是你家的糖吗？我帮的人，图过你一分回报吗？”
吴老蔫低下头。
“我不指望你立马信我。”她说，“但我信你还能走正道。不然街道也不会只让你写保证书。他们也在等机会，看看谁愿意改。”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邻居出门上班。吴老蔫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又关紧。
“你说的合作……”他声音低，“怎么开头？”
“先小来。”她说，“明天我做一批麻花，你拿去市集角落卖。不挂牌，不说谁做的，就放个篮子，标好价格，看有没有人买。有人问，你就说是个熟人做的，干净实惠。”
“万一没人买呢？”
“那就当喂了狗。”秀芬说，“反正材料也不贵。可要是有人买了，回头再来问，那就是机会。”
吴老蔫盯着地面，手指在碗沿上蹭了蹭。
“你真不怕出事？”
“怕。”她说，“可光怕没用。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不是吓大的。”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你要的不只是赚钱吧？”
秀芬没回避，“我想让咱们院里的人，都能多一口热乎的。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每次发粮票，大家都抢着换粗粮？不是不爱细粮，是不敢留。可要是有个地方，能用粗粮票换到好吃的，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紧巴巴了？”
吴老蔫慢慢坐下来，捧着那碗玉米糊，一口一口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秀芬天没亮就起了炉子。她在案板上揉面，加了点糖精和自家攒的油渣末，搓成细条，下锅炸。麻花出锅时金黄酥脆，香气顺着门缝飘出去。
她装了半篮子，用布盖好，放在院中石桌上。
快八点时，吴老蔫来了。他换了件干净衣服，帽子戴得很低，走过来也不看人，低头把篮子拎起。
“就这些？”他问。
“今天就这些。”她说，“你带个秤，按两算，一两五分钱。不够称的，给一个也行，不强求。”
吴老蔫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秀芬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他，“这是做法，记好了。油温几成下锅，炸多久，我都写了。你要是卖得好，下次我再教别的。”
吴老蔫接过本子，塞进怀里。
“回来的时候，跟我说说。”她说。
他没应声，走了。
秀芬回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她写下几个字：**市集合作可行性分析**
下面列了三行：
1 食材票据必须合规使用
2 优先服务本院及周边街坊
3 利润微薄但可持续
她写完最后一句：“不是所有光都来自太阳，有时一点火星，也能照亮一条小路。”
合上本子，她听见院外传来孩子的叫声。
抬头看，吴老蔫回来了，手里拎着空篮子。
他走到她门口，站着没动。
“卖完了？”她问。
他点点头，“还有人问，下回什么时候有。”
秀芬站起来，接过篮子。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她看着他。
吴老蔫伸手摸了摸篮子边沿，手指碰到一处裂口，来回划了两下。
他抬起头，声音很轻：“你说怎么做，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