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照进厨房,锅里的水咕嘟冒泡。秀芬把最后一块发糕放进蒸笼,正要盖上锅盖,院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建华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工装也没换。
“厂里出事了。”他喘着气,“新机器又停了,全车间卡住,领导叫人挨个往回喊。”
秀芬手一顿,锅盖没盖实,热气从缝隙里往上窜。
“不是前两天才调好?”她问。
“说是自动控制箱老跳闸,一启动就断电。”林建华抓起搪瓷缸灌了口水,“老张急得直骂人,小李蹲那儿一宿了,查不出毛病。”
秀芬放下锅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布包,掏出一条干净毛巾递过去。“你先擦把脸,我给你装点热水带着。”
林建华接过毛巾,没动。“这次不一样,上头盯着技改进度,要是拖了,整个班组都受影响。”
她说:“那你快去吧,别耽误。”
林建华点头,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口又回头,“饭不用等我。”
秀芬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跑远。她没回厨房,而是折身进了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大众菜谱》,翻开夹着纸条的那页——上面记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继电器、接地线、电压波动、感应电流**。
这是前些日子小李来串门时随口说的。那天林建华带他回家吃饭,小李一边啃窝头一边念叨新设备的事,提到控制系统最怕干扰,接地必须牢靠。
当时她听着只当是闲聊,现在想起来,那些话像是钉子一样扎进脑子里。
她合上书,把布包重新系好,顺手抓了件外衣披上,锁上门就往外走。
到工厂大门口时日头已经高了。传达室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拦。他知道这是林建华的媳妇,前阵子还送过辣酱来。
车间里一片闷热,机器都歇着,工人三三两两围在控制柜旁边。老张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烟,眉头拧成疙瘩。林建华蹲在地上,手里拿着螺丝刀,正拆配电箱的盖子。
小李站在一旁,脸色发青,手里捏着万用表,指针不动。
“再试一次?”有人问。
“试了八回了。”小李声音哑,“一送电就跳,保险丝都没烧,说明不是短路。”
老张吐出一口烟,“要不干脆拆了这洋玩意儿,换回老机床?”
“不能换。”林建华抬头,“换了算技改失败,年底评先进全泡汤。”
“那你说咋办?”老张瞪眼,“咱们都是干活的,又不是大学生,哪懂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没人接话。空气像凝住了一样。
秀芬站在人群外,听了几分钟,心里有了底。
她往前走了两步,轻声说:“是不是接地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转过头。
老张愣了一下,“谁啊?”
“我是林建华爱人。”她说,“刚才听他说机器老跳闸,我想起来小李之前提过,这系统对地线要求特别严。”
小李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个?”
“你上次来我家吃饭说的。”她看着他,“你说如果接地电阻太大,外壳带电,保护装置就会误判成漏电,自动断电。”
小李睁大眼,“我……我说过这话?”
“你还说,标准是不能超过四欧姆。”她继续说,“现在测了吗?”
现场静了几秒。
老张哼了一声,“女同志懂啥电?回家做饭去吧。”
林建华站起来,挡在秀芬前面,“让她说完,反正现在也没招。”
秀芬没退,“你们看看那个铁管。”她指向墙角一根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那是焊的接地极吧?下雨天潮得很,阻值肯定超标。”
小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变了。
“有道理……”他喃喃,“我们一直查线路和元件,没想过接地本身有问题。”
“拿万用表测一下就知道。”她说,“可以用压降法,不用专门测电阻仪。”
小李猛地转身翻工具箱,“有表!我记得还有副表笔!”
老张还在抽烟,但烟头已经快烧到手指了,他都没觉着。
几分钟后,小李和林建华一起把测试线接上。一根连控制柜外壳,一根连主电网接地桩。
万用表指针慢慢动了。
“读数多少?”老张站了起来。
“差不多十欧姆。”小李声音发抖,“超了两倍多!”
“那就对了。”秀芬说,“这么高的电阻,潮湿时候更容易形成感应电流,系统以为漏电,当然跳闸。”
“那怎么办?”有人问。
“临时拉根铜线。”她说,“从控制柜直接接到主接地网,降低阻值。等天晴了再重做接地极。”
小李咬牙,“可行!我现在就接!”
“我帮你。”秀芬卷起袖子。
林建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去拿绝缘胶带和扳手。
两人蹲在控制柜旁边,秀芬扶着线头,小李拧螺丝。她的手稳,动作利落,一点不像没碰过电的人。
老张抱着胳膊站在边上,一句话不说。
线接好了。小李深吸一口气,“试一下?”
“送电!”林建华喊。
有人推上闸刀。
嗡——
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皮带开始转动,油泵正常供油,仪表盘上的灯一个个亮起来。
成了!
车间里一下子炸了锅。有人拍大腿,有人喊“活了活了”,小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出了声。
老张走过来,脸红得像喝了酒。他抓住秀芬的手,使劲摇了摇,“哎哟,真是看走眼了!你这脑袋里装的啥学问啊!”
秀芬笑了笑,“就是听得多,记得牢。”
小李爬起来,认真看着她,“姐,你要是愿意,下次技改会能不能来听听?咱们真缺你这样能听懂又能讲明白的人。”
林建华立刻说:“这不行,厂里开会哪能让家属随便进。”
秀芬摇头,“我也不能常来。不过你们要是有问题,可以来找我聊聊。”
“那说定了!”小李激动地说,“有些事我们钻牛角尖,你反倒看得清。”
老张拍拍林建华肩膀,“你娶了个宝啊。”
几个人还在围着机器检查运行状态,秀芬悄悄退出人群,走出车间。
外头阳光刺眼。她眯了下眼,抬脚往回走。
路上经过供销社,她进去买了半斤挂面,又拿票换了两块豆腐。出来时看见周建国骑车过来,见了她停下。
“听说厂里机器修好了?谁弄的?”
“大家一块查出来的。”她说。
“我媳妇说,是你指的路。”周建国咧嘴一笑,“现在全院都在传呢。”
秀芬没应,拎着东西继续走。
回到院子,刚进门就听见吴婶的声音。
“……真是秀芬给说对了?一个女人家,还能懂机器?”
另一个声音是赵大妈:“人家懂不懂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天天看书,笔记写了好几本。你家老蔫敢去倒腾票证,她可从来没占过公家一寸便宜。”
吴婶不吭声了。
秀芬低头笑了笑,没进屋,径直去了厨房。
锅里还炖着萝卜汤,她掀开盖子看了看,汤色清亮,萝卜软了。她加了点盐,关了火。
正准备盛汤,听见外面孙寡妇在喊:“小强!别跑!李婶留了汤给你娘喝!”
脚步声咚咚响,小强冲到门口,喘着气,“阿姨,我娘说您救了厂子?”
秀芬舀汤的手顿了一下。
“没有。”她说,“我只是说了句话。”
“可我爸说了,要是机器一直坏,林叔他们都要扣奖金。”小强仰着头,“那您不就是救了大家的钱?”
秀芬把汤碗递过去,“快拿回去趁热喝。”
小强接过碗,没走,忽然说:“李婶,我以后也想学技术。”
她抬头看他。
“我想变成那种,别人卡住的时候,能说出关键话的人。”
秀芬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手刚落下,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冲进来,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泥点。
那人直奔厨房门口,远远就喊:
“秀芬!街道办的人来了,说要找你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