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几张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毛票,郑重地用双手捧到马老师面前,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恳求:“老师…这点钱…您…您拿着…不是谢礼,真的不是…”
他急急地解释着,生怕马老师误会,“是想…想麻烦您…帮三多…捎支铅笔…” 他的目光看向站在角落里、一直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搅着衣角的许三多,声音里充满了父亲的心疼,“他那支铅笔…就…就剩一个笔头了…写卷子的时候,我看他…看他磨得手都红了…”
马老师看着那几张皱巴巴、沾着墙灰的毛票,再看看许百顺那双捧着钱、布满裂口和老茧、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强烈的酸楚直冲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坚定地将许百顺的手连同那几张毛票一起推了回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许叔!这个您快收好!千万别操心这个!学校有补助!成才和三多的学杂费都全免了!学校还管吃住!铅笔、本子这些学习用品,学校都会发!您放心!三多以后啥都不缺!”
马老师的手在推回钱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许百顺的手腕。他清晰地感觉到,许百顺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脖颈侧面那根粗大的青筋也猛地暴凸起来,像一条盘踞的蚯蚓,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是感激?是窘迫?还是卸下重担后的虚脱?
许百顺没有再坚持。他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珍贵的毛票重新包好,塞回了墙缝深处。只是那动作,沉重得仿佛塞回去的不是钱,而是他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心绪。沉默了几秒,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提高了嗓门,对着灶台后面、正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的许三多吼道:
“三多!愣着干啥!过来!给老师磕个头!”
许三多被父亲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丝毫的迟疑,而是迅速迈开脚步,快步走到马老师面前。
当他来到马老师跟前时,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噗通”一声,膝盖与冰冷的泥土地面亲密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这一跪是他早已决定好的。
许三多的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这一声响虽然轻微,但却仿佛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不禁为之一震。
“老师……”许三多的声音从地上闷闷地传来,其中夹杂着些许哽咽。他的话语虽然简短,却充满了对马老师的尊敬和感激之情。
马老师见状,急忙伸手将许三多扶起,关切地问道:“许叔,你这是弄啥嘞?他是俺学生,俺操心点怎么了?”马老师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解和焦急,显然他对许三多的举动感到十分意外。
许百顺看着儿子跪下的身影,眼眶又是一热。他下意识地也想跟着蹲下身,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算诚心。然而,就在他膝盖刚刚弯曲、即将挨到地面的前一刻,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这条破得几乎遮不住膝盖、打着重重补丁的裤子!他不能跪!不能让老师看见自己这副连条像样裤子都没有的穷酸样!
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撑住身体,膝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最终只是对着马老师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那弯曲的脊梁像一张被生活压弯的弓。
送马老师出门时,许百顺一直送到了屋外的土坡上。夕阳已经沉入山坳,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暗红。他站在坡顶,望着马老师提着马灯逐渐走远、融入暮色的背影。晚风吹拂着他破旧的衣衫,也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寂静的山谷里,只有风声呜咽。
突然,许百顺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胸中奔涌的情感,他猛地吸足一口气,朝着马老师消失的方向,朝着那黑黢黢的、埋葬着他早逝妻子的山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带着哭腔地吼了出来:
“娃他娘——!!!你听见了吗——!!!咱三多——出息了——!!!他能去——镇上念书了——!!!他给咱老许家——争气了——!!!”
那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积压多年的辛酸、告慰亡妻的悲怆,以及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狂喜!喊完最后一句,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用破旧的袖口死死捂住了脸,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肩膀耸动着,像极了秋风中那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折断的、枯黄的玉米杆。
许三多一直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小手紧紧拉着父亲粗糙的衣角。他看着父亲捂脸痛哭、浑身颤抖的背影,听着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声音带着怯意和担忧:“爹…”
许百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用力抹了几把脸,放下袖子时,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和狼狈,但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难得地放缓了平日里总是粗声大气的语气,哑声问:“嗯?说吧。”
许三多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更小了:“村长…村长叫…叫晚上去他们家吃饭…说…说是给我和成才哥…庆祝…”
许百顺沉默了一下。按照他平时的性子,听到儿子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早就一个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了。但今天,他那只习惯性扬起的大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轻轻地放了下来,落在了许三多瘦小的肩膀上。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清晰:“嗯,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家破败的院落,最终落在角落里那只唯一还能下蛋、被视为重要“财产”的老母鸡身上。他指着鸡笼的方向,对许三多说:“去,把咱家那只鸡抓上。送去你成婶子家。就当…是咱家给两个娃庆祝添个菜。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