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教会他的,不仅仅是杀敌的本领,更是如何在血与火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如何在胜利或失败后汲取经验,如何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为战友、为任务、为更多人的生命负责!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现在…他却无比渴望班长能坐在他旁边。
就坐在这张书桌旁,坐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班长或许会拿起他那磨得发亮的旧搪瓷缸,喝一口浓茶,然后皱着眉头,指着报告上的某一行字,用他那带着点口音、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开始“啰嗦”:
“小路,这里…火力支援组的预设位置,是不是离寨子东头那几户太近了?万一有流弹…”
“这个‘精确区分’的预案,想法是好的,但实战中变数太大,有没有plan b?比如红外识别在复杂环境下失效怎么办?”
“雇佣兵的反扑预案,考虑过他们使用毒气或制造混乱掩护逃跑的可能性吗?当年我们在xx高地就吃过这个亏…”
“还有这个舆论风险…嗯,考虑得还算周全,但措辞上,这里是不是再强硬一点?咱们占着理,腰杆就得硬!”
铁路甚至能想象出班长说话时,那习惯性微微眯起的眼睛,那因为思考而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还有那最后总会落在他肩膀上、带着信任和鼓励的、重重的一拍。
他渴望听到班长的声音,哪怕是批评,哪怕是更“啰嗦”的分析。那声音代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一种无论面对多么复杂的局面,身后都有依靠的笃定。
他想班长了。
想得心口发紧,想得连背脊上那些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旧伤疤,都仿佛在隐隐作痛。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铁路刚毅却写满疲惫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在那工整的“雷霆行动”几个字旁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无尽思念的水痕。
窗外的天色,已经从灰白透出了鱼肚般的微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一场代号“雷霆”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在这个黎明前的寂静里,一个习惯了铁血与刚强的军人,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任由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和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在冰冷的灯光下,静静流淌。
他默默地合上笔记本,也合上了那扇通往回忆的门。他知道,路,还要继续走。带着班长的期望,带着肩上的责任。只是那盏为他照亮前路的灯,永远留在了过去的烽火里。
程材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没有尽头的墨水池里。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着他,挤压着他。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失重的、不断下坠的虚无感。他试图挣扎,手脚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思维也像冻僵的齿轮,艰涩地转动着,只留下一些混乱的碎片:
* 外公布满皱纹却有力的手,正将一捆新鲜的猪草铡碎,青草的汁液气息混合着猪圈特有的温热腥臊味扑面而来…
* 刘爷爷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小程材子,动作麻利点!扫干净了,刘奶奶给你蒸糖三角!”
* 刘奶奶佝偻着腰,用竹枝扎的大扫帚,一下下有力地扫着猪圈地面扬起的尘土,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 自己穿着沾满泥点的旧草鞋,正卖力地把铡好的猪草推进食槽,几头半大的猪崽哼哼唧唧地围过来拱食,温热的鼻息喷在手臂上…
桂省山村那个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世界,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突然,那无边的黑暗被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一种强烈的触感——身下是硬邦邦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烘烤过的暖意,不同于南方潮湿的床铺,更不同于猪圈冰冷的地面。一种干燥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植物茎秆(后来才知道是炕席)的温热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皮肤上。
紧接着,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混沌的意识:
* 一个男人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口音(完全听不懂,不是桂省话)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透着焦急和疲惫。
* 一个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在寂静的背景里格外清晰。
* 还有…风声?不是南方竹林里那种轻柔的沙沙声,而是更猛烈、更空旷,带着哨音的呼啸,卷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被缝住了,沉重无比。想动一动,身体却像散了架,连转动脖颈都做不到。只有那陌生的触感和声音,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记忆的壁垒,带来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恐慌:我在哪?外公呢?刘爷爷刘奶奶呢?猪…猪还没喂完…
这念头刚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如同巨浪将他拍回黑暗的深渊。意识,再次沉沦。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程材终于挣扎着,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有些昏暗,是从一扇糊着粗糙窗纸的木格窗透进来的。他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低矮、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一根粗壮的木头横亘在那里,上面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玉米,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烧柴火的烟味、土腥味、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种…北方特有的、干燥的尘土气息。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身下是硬硬的土炕,铺着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炕边是一张掉了漆的矮脚方桌。墙角堆着一些农具和杂物。一切,都简陋、陌生,带着一种与桂省温暖湿润截然不同的粗粝和苍凉。
“娃…娃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小心翼翼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程材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褂子、头发挽在脑后、面容憔悴却带着惊喜的中年妇人正俯身看着他,眼角还残留着泪痕。